2020年11月28日 星期六

「同學麥娜絲」觀後

 昨天和幾位年輕導演同桌吃飯,聊到拍電影的種種甘苦,我只能慶幸自己早早放棄電影夢,認份的只當一名觀眾。


今年的金馬獎超低調,相關新聞一條也沒看見,我一部國際影展片也沒跟到,頒獎典禮就結束了。今天去看了最期待的電影「同學麥娜絲」,導演黃信堯開頭就向觀眾告白,上回的「大佛普拉斯」看似風光,結果他的人生並沒有因此Plus,日子依舊。


比起「大佛」的社會邊緣人,「同學麥娜絲」的四位大叔往上升級了一點,不至於住貨櫃屋吃過期微波便當,但日子也總是差那麼一步的不盡如意。


懷有導演夢的阿添,甘於被利用去競選影子立委;努力工作的電風,卻因為太認共而錯失加薪升官的機會;做紙糊店的閉結好容易覓得姻緣,卻死於非命;總是被騙的罐頭巧遇多年前暗戀的女神,她卻成了神女。


最厲害的悲劇,不是讓觀眾在虛構的場域哭溼手帕,而是讓你大笑之餘不得不沈思。它戳中的不是淚腺,而是你平日視而不見,卻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慌:你能活成你想要的樣子嗎?


「房子」常是黃信堯作品的亮點,上回塞滿娃娃的貨櫃屋,和空心大佛,令我印象深刻。這回的中國風天主堂、畫滿符字的小屋、超窄停車位和紙紮屋,在台灣,房子是許多人的遙遠夢想,這些場景,荒謬中更顯台灣式的無奈。


不期待這部電影能「讓世界看見台灣」,但是黃信堯的黑色幽默和後設敘事,卻能讓台灣人看見真正的台灣。

2020年11月21日 星期六

奔跑的流亡者—初讀郭松棻

 用前幾年風行的國族認同和性別論述來分析郭松棻的作品,恐犯了以管窺天之病。郭松棻早年在台大時深受現代文學與存在主義的薰陶,也嚮往過三O年代中國作家的作品,赴美留學後因參與保釣運動而被冠上匪名,因而不得歸國,流宕他鄉。被政治因素或不自由的環境所逼迫,而不得不割裂自己的情感,我以為這是郭松棻在『奔跑的母親』等諸篇作品中極重要的一個主題,不論是二二八事件或白色恐怖,都是藉以託寓小說家當時所面對的肅殺氣氛和荒謬處境,僅只是朦朧的時代背景,無關乎對台灣或中國認同,甚至道德是非,他的寫作重心是:在不自由的沈悶環境之中,男人或女人,如何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存在,如何去實現自己的未來或死亡。



對外界與命運無可奈何之際,人只能以近似偏執的荒謬和固執來確認自身意義,小我與大我的矛盾與拉鋸,在作品中處處可見,也是隱藏在小說中的真正主角。「月印」的文惠憑著對個人愛情和幸福家庭的理想堅持,強韌地面對戰爭和光復初期蕭條而嚴酷的生活考驗,這是亂世中人唯一能掌握的,照顧病中的丈夫使她成長,也成就了圓滿的小我。丈夫病癒後與一群朋友追求社會主義理想,神秘的行動使她備受冷落並產生自卑感,最終她決定主動修補這個缺口,卻意外地親手毀滅了美滿的小我。「雪盲」的校長為現實生活驅迫和妻子所監視,以破戒嚼檳榔並日漸傾頹的姿態宣告了自己終將瘖啞的人生,舊日的學生幸鑾從他手上接收了魯迅的書,也傳承了孔乙己的自沈命運,為了逃離故鄉消散不去的懊喪惡氣和尿羶的陋巷,自我放逐在沙漠裡的美國警校教魯迅。無力改變外在環境,但至少能選擇小我的存在姿態,可以是「雪盲」的沈淪到底或「草」的徹底疏離,「奔跑的母親」中為了避開過往的不幸而不停奔跑,也可以是「今夜星光燦爛」、「論寫作」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昂揚。

小說家的流亡生涯是時代造成的不幸,但或許是文學創作的幸運。沒有捲入當年台灣鄉土與現代文學的論戰,沒有被瞬息萬變的經濟與政治狂熱所波及,郭松棻的小說不能被簡單歸入現代派或鄉土派,遠離故鄉的寫作,反使他的文字顯現此地作家少有的沈穩凝鍊與詩質美感,且冷靜地看待歷史、社會、家庭與具有高度自覺的個人之間的衝突。不論是「月印」的文惠、「雪盲」中備受議論的米娘和「今夜星光燦爛」留在家鄉的妻,女性的清明直覺與強韌的生命力,與男性天真虛幻的理想因而經常成為令人感慨對比。「生於亂世,無任何緣由可言,亦無任何公理可爭,唯自求心安而已。」(郭2002,頁269)何嘗不是小說中的人物所渴求的安身之境?

讀罷郭松棻,忍不住沿河去尋訪馬場町公園,遙想著基隆河畔的另一處刑場,河風浩大,清寂的公園只有騎單車嬉戲的孩童和散步的老人,歲月悠悠,還有多少人會記得腳下草地裡流淌過的熱血?

參考書目:

郭松棻集 前衛
雙月記 草根
奔跑的母親 麥田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