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1日 星期六

奔跑的流亡者—初讀郭松棻

 用前幾年風行的國族認同和性別論述來分析郭松棻的作品,恐犯了以管窺天之病。郭松棻早年在台大時深受現代文學與存在主義的薰陶,也嚮往過三O年代中國作家的作品,赴美留學後因參與保釣運動而被冠上匪名,因而不得歸國,流宕他鄉。被政治因素或不自由的環境所逼迫,而不得不割裂自己的情感,我以為這是郭松棻在『奔跑的母親』等諸篇作品中極重要的一個主題,不論是二二八事件或白色恐怖,都是藉以託寓小說家當時所面對的肅殺氣氛和荒謬處境,僅只是朦朧的時代背景,無關乎對台灣或中國認同,甚至道德是非,他的寫作重心是:在不自由的沈悶環境之中,男人或女人,如何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存在,如何去實現自己的未來或死亡。



對外界與命運無可奈何之際,人只能以近似偏執的荒謬和固執來確認自身意義,小我與大我的矛盾與拉鋸,在作品中處處可見,也是隱藏在小說中的真正主角。「月印」的文惠憑著對個人愛情和幸福家庭的理想堅持,強韌地面對戰爭和光復初期蕭條而嚴酷的生活考驗,這是亂世中人唯一能掌握的,照顧病中的丈夫使她成長,也成就了圓滿的小我。丈夫病癒後與一群朋友追求社會主義理想,神秘的行動使她備受冷落並產生自卑感,最終她決定主動修補這個缺口,卻意外地親手毀滅了美滿的小我。「雪盲」的校長為現實生活驅迫和妻子所監視,以破戒嚼檳榔並日漸傾頹的姿態宣告了自己終將瘖啞的人生,舊日的學生幸鑾從他手上接收了魯迅的書,也傳承了孔乙己的自沈命運,為了逃離故鄉消散不去的懊喪惡氣和尿羶的陋巷,自我放逐在沙漠裡的美國警校教魯迅。無力改變外在環境,但至少能選擇小我的存在姿態,可以是「雪盲」的沈淪到底或「草」的徹底疏離,「奔跑的母親」中為了避開過往的不幸而不停奔跑,也可以是「今夜星光燦爛」、「論寫作」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昂揚。

小說家的流亡生涯是時代造成的不幸,但或許是文學創作的幸運。沒有捲入當年台灣鄉土與現代文學的論戰,沒有被瞬息萬變的經濟與政治狂熱所波及,郭松棻的小說不能被簡單歸入現代派或鄉土派,遠離故鄉的寫作,反使他的文字顯現此地作家少有的沈穩凝鍊與詩質美感,且冷靜地看待歷史、社會、家庭與具有高度自覺的個人之間的衝突。不論是「月印」的文惠、「雪盲」中備受議論的米娘和「今夜星光燦爛」留在家鄉的妻,女性的清明直覺與強韌的生命力,與男性天真虛幻的理想因而經常成為令人感慨對比。「生於亂世,無任何緣由可言,亦無任何公理可爭,唯自求心安而已。」(郭2002,頁269)何嘗不是小說中的人物所渴求的安身之境?

讀罷郭松棻,忍不住沿河去尋訪馬場町公園,遙想著基隆河畔的另一處刑場,河風浩大,清寂的公園只有騎單車嬉戲的孩童和散步的老人,歲月悠悠,還有多少人會記得腳下草地裡流淌過的熱血?

參考書目:

郭松棻集 前衛
雙月記 草根
奔跑的母親 麥田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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