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28日 星期一

吳曉樂「我們沒有秘密」讀後感

 感謝鏡文學贈書。

花了幾天讀完本書,最大的心得是:作者擅長寫女人幽微心思,但必定還沒有結婚生養小孩的經驗。作者想寫的東西太多,但沒有中心主題。究竟是想寫婚姻中的互相欺瞞、女性間因孤獨而產生的強烈占有慾、成功家庭背後的不堪真相、因缺乏正常人際關係而亂倫導致的傷害、還是背叛友情導致的長年仇恨引發殺機?以上或許都有,但是每個主題都來一點,該有的味道就沒了。小說中對人物也沒有太深的代入感,以至於最後成了衝突不斷,卻十足灑狗血的大雜燴。


故事主線是名律師范衍重的再婚妻子吳辛屏失蹤了,他在尋妻的過程中,才發現自己對妻子一無所知,連她的同事朋友家人,一個都不認識。但這個背景設定,就是為了情節設計的想當然爾,很沒有說服力。如果只是一夜情,你可以對她的過去和現在毫無所悉,但吳是范朝夕相處的枕邊人,還要照顧范與前妻生的女兒,若連她現在的生活交友圈都不知,我想像不出他們家常生活中的談話主題,這和花錢請個管家有何兩樣?


律師經過一段慘烈的婚姻失敗,前妻是家世樣貌都在萬人之上的天之驕女,但因為有精神上的問題(這點雖寫了很多「動作」,卻頂多像「咆哮山莊」閣樓的夫人一樣扁平),讓他吃足苦頭。因此吳辛屏這樣平凡話不多的清新女子,就成了他的新寄託。然而他所謂的感情寄託,又顯然不是在精神層面或肉體的依戀,女兒和繼母親,卻也是表面關係而非深刻交集,他娶她的理由,這一家人甚至他和母親的關係,一開始就令人費解。 


但是根據小說所寫,這對夫妻的感情基礎既不是愛,也不是性。這裡又有個前後矛盾,吳在青春期很需要性,但結婚後夫妻性事很清淡,嫁給范只是為了錢?但她很少刷范的副卡,生活簡樸。除了好奇追根究底,范看來是個事業心重的成功律師,有什麼動力既不報警,又屢次拋下他的重要客戶,跑去追尋妻子的故舊,好拼出吳辛屏的秘密呢?


其次,和吳辛屏早年有密切關係的女子,宋懷萱和奧戴莉,兩人的同質性太高,都是出身自上流家庭卻得不到溫暖,孤獨而自卑的成長,都很需要愛,在青春期有過師生或兄妹亂倫的經驗,因此她們格外想抓住吳辛屏這根浮木,渴求她的永恆友誼。吳辛屏利用她們的脆弱得到金錢,也曾出於善良之意想幫助她們脫離困境,卻闖出宋家的禍端,因此只能遠走並盡量低調生活。


所謂的秘密,就是吳辛屏早年惹出的這些事端,宋懷萱對她依賴的感情由愛轉恨,因此綁架吳,奧戴莉也因為對吳的友情執念,被捲入這場災難。小說前半故佈疑陣的寫范衍重如何一步步發現自己對妻子一無所知,甚且把吳的安親班同事簡曼婷的成長過程和婚姻生活也特意著墨一番,但對於整個故事毫無幫助,感覺只是同樣的話說三次,解釋吳辛屏何以會贏得宋、奧和簡這類孤獨女子的友誼。然而這三人同質性太高,吳辛屏的真實面目也很模糊,她的善良和心機都不徹底,結果就只能用一連串的狗血套路:失蹤、神秘、外遇、精神分裂、家暴、表面完美私下不堪的模範家庭、師生亂倫、丈夫小姨亂倫、兄妹亂倫、謊稱被強姦、勒索、用調包的信借刀殺人、綁架、殺人、放火…去充字數。感覺就像一個用很多線頭拼湊的扎手毛線球,但拆開來卻沒有連貫性,甚至有許多線頭是虎頭蛇尾,浪費筆墨的。


作者對於親子關係的描寫,看來也都是固定的套路:大人小孩各有秘密,上流家長對小孩有很高的期許、親子關係緊張。宋懷萱的父親成功帥氣,母親卻精神異常,她發現自己是母親妹妹所生,然後父親又與好友之妻外遇。但作者意不在控訴宋父是個渣男,相反的卻把他寫成一個憂鬱卻負責的好父親,這些外遇事件對懷萱的成長過程有衝擊,但似乎沒有太大的影響,甚至在父兄都走了之後,她依然和缺乏感情的母親同住。這麼一來,前面的成長過程似乎成了贅筆。同樣冗贅的段落,還有醫院院長的家暴,也和主要情節不相干。這些雜沓的日記,只能造成一個懷萱童年很不幸,處處碰壁被排擠,卻在哥哥身上得到愛的印象,但還是很難讓我產生共鳴。


第三條副線是襯托用的,范律師的好友鄒國聲兒子惹上一個未成年女孩,因性關係而帶來對方家長斷不掉的勒索和麻煩。這很明顯是吳辛屏和懷谷故事的對照,但只是為了加強說明,女孩並非純然的受害者,男孩被社會冠以加害者的刻板印象,兩邊各打五十大板,也只能到此為止,沒打算再去深化Me too運動背後和集體意識的問題。身為律師和好友,除了傾聽和無用的建議,對鄒國聲顯然沒幫上太多忙。這條線我覺得可以整段刪去。 


作者的小說後記,提到她寫作時參考了幾本關於亂倫和家庭創傷的書,怪不得要把這些書上讀 來而非親身經歷的亂倫事件,即使和故事主線無關,也全塞進情節裡。人物和情節有太多重複的雷同、不尋常的事件太多,反而會讓故事的衝突性減弱,也缺乏張力。閤上書回想情節,小說中沒有一個人物讓我留下鮮明的印象,每個人都活得非常不快樂,但又不足以陰鬱到叩問存在哲學,只覺得味同嚼蠟。


描寫在校少女的矛盾和細密心思,這是作者的強項,但對於複雜的社會及多采多姿的成人世界,似乎力有未逮。多去感受真實多樣的家庭生活,觀察各種親子和夫妻關係,練習用精簡的文字速寫人物,刪除多餘無用的故事線,這是作者還要再加油的方向。



2020年9月5日 星期六

煙花三月

 昨晚在一個討論歷史的臉書社團上,有人貼了兩張某位韓籍慰安婦的薪資票,說她當時領的薪資是2萬多日圓,算算比日本首相月薪高出30倍,但是戰後幣值大縮水,領不到預期中的高額薪水,所以慰安婦們才出來要求賠償。



此文一出,底下留言群情激憤,剛才想再去看熱鬧,樓主已經連夜緊急刪文。



我真的很好奇這位朋友的史觀是如何建構的。


香港作家李碧華在上個世紀末採訪一位中國慰安婦袁竹林婆婆,詳細記述她一生的故事,也包含她在文革時被出舊事批判檢討,為了生存她不得不一嫁再嫁,老年時依然孤身過著貧困的生活,始終忘不了她最愛卻被迫離散的男人廖奎。



作家動用自己的人脈和一切可能的資源,替袁婆婆大海撈針的尋人,最終奇蹟式的讓這對苦命情人再次相會。然而廖奎已有了新家庭,捨了哪邊都不對,三人共處更是尷尬。最終袁婆婆只能在完成相會的心願之後,毅然切斷與心愛男人再會的可能。

 

李碧華把這個故事寫成「煙花三月」這本紀實報導,她同時也和退伍日本士兵東史郎通過信,想知道他當年在中國跟著軍隊燒殺姦掠時,是否曾在武漢遇過袁竹林。東史郎回了一封溫和誠懇的信:沒有,但他始終為自己在那片土地犯下的罪行,深深懺悔。


看著東史郎回信的地址,李碧華突然想起之前某年她應邀在京都教學和寫作時,曾經和日本朋友經過海邊的一處住宅區,有許多人包圍在一棟民宅前拉布條,用大聲公示威抗議謾罵。她的一本朋友輕描淡寫的說:


「據說那裡住著個有點精神病的老兵,懺悔在南京時的罪行。」


李說:「南京大屠殺中國死掉三十萬人呢!」


但日本友人不關心。李碧華感慨,讀了日本政府的刻意改寫歷史,年輕人對侵華戰爭一無所知,戰場真相被掩藏。而說真話的人,就被當成瘋子,日日夜夜就這麼受到陌生人的攻擊。


過了許多年她才知道,原來她那時經過的,就是東史郎的家。


據她查到的資料,當年慰安婦人數,日本約兩萬,韓國十多萬,中國有二十萬,台灣和東南亞大概是五千多人。總數加起來至少有三十多萬。若真如開頭那位網友所說,每個慰安婦都預計可領到高於首相30倍的薪資,可能嗎?帝國政府有財力支付這些被非人道虐待的低賤女性?那不叫欺騙嗎?


或許這位網友是受日本教育長大的吧。


東史郎的勇氣

 知恥近乎勇。

鄉愿德之賊。

好幾年前在線上發現這本「東史郎日記」,如獲至寶,立刻整本列印下來,厚厚ㄧ疊,卻始終抽不出空來讀,最後這堆紙張也不知淪落何處。幸好後來有了電子書,我才能重新找到,全本下載收藏。

這位曾參與南京大屠殺的日本士兵東史郎,在戰時保持寫日記的習慣。老先生為了面對自己的罪孽,在1987年 把37萬字的日記節選出版成書,也重返南京數次,向市民表達最深的歉意。

但此舉惹怒了部份日本民眾,在那個沒有網路的時代,鄉民還是能透過信件和電話騷擾看不順眼的人,罵東史郎是叛徒、賣國賊,甚至對他和家人發出死亡威脅。

但他並不因此退縮 : 「我們日本人對蒙受原子彈的危害大聲呼號,而對加害在中國人民身上的痛苦卻沈默不語。作為戰爭的經歷者,講出加害的真相以其作為反省的基礎,這就是參戰者的義務。」

六年後,在書中被東史郎記述虐殺罪行的戰友橋本,在右翼律師和「南京大屠殺虛構會」成員的協助下,指控東史郎捏造不實訊息毀謗橋本。東京法院以證據不足,判東史郎和出版社敗訴。

「南京大屠殺捏造裁判勝訴」,右翼人士在法庭外歡呼慶祝。此事引起中日兩地許多人的注意,南京方面更有市民和科學家熱心提供證據,證明東史郎描繪橋本把一個中國人塞進郵袋,當足球踢打拖行,又把汽車裏的油澆上點火,看郵袋跳動慘叫以取樂。最後更在袋上綁兩顆手榴彈,扔進水塘裏。

郵袋尺寸能否裝人?做爆破測試,看當年的中製手榴彈幾秒後會引爆?他記述的地點是否存在?真有那方水塘?各種數據照片和地圖,都呈到上訴法官眼前,但最終依然判東史郎敗訴。

直到老先生過世前,他敗訴三次。但他依然堅持告訴世人,那場戰爭的殘酷,和他年少無知參與的邪惡罪行,永遠不該因為政治不正確或違逆主流民意,就被掩藏和噤聲。

向勇者致敬

無知的進步者

 歷史總會自我重複,但人們常被有心者刻意的操弄與教育,懷抱盲目的樂觀自信,特別是年輕的進步份子,深信自己聰明前衛而正確,其實只是被捲入時代盲流而不自知。

早上看到這段最後的結語,特別有感。
對歷史和真實世界所知愈少,生活就愈平靜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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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錄自 劉曉芳老師教學檔案「皇民化運動」
隨著戰爭的進行,日本當局在資訊上面的全面封鎖與掌控,台灣民眾無從了解戰況,只能接收日本當局的單方宣傳,所以對於戰爭結局究竟鹿死誰手?勝負成敗如何?台灣人如何看待?
當時年僅17歲(1943年)的林彥卿,後來回憶說:「昭和十八年﹝按1943年﹞十月,台灣海域發生了空戰。在那以後制空權就完全落入敵方手中,對於每天從菲律賓基地飛來的P三八機,這邊的空軍完全無力抵抗。戰敗的色彩明顯濃厚,可是一般民眾並不大顯出民心動搖或是不安的樣子,因為大家都被掩飾事實真相的大本營所發表的公告所蒙矇騙了,我也是一直相信聯合艦隊仍然無恙的。」
時年18歲(1943年)的簡茂松,也說:「由於長官們說,日軍無論在中國或在亞洲每戰必勝,所以我們完全沒有那種悲壯情緒,沒有人懷疑日本的勝利。」「自從對美開戰以來,大本營發表『連戰連勝』的戰訊,我們也真心相信日本已經取得勝利。事實上,是年[1942]六月的中途島戰役,戰況已經有了轉變,但我們是不可能知道的。」
以上兩位十七、八歲的青年都認為日本不可能打敗仗,也認為一般民眾也有相同的感覺;但是時年26歲(1943年)在台中擔任保甲書記的李鎮洲,則吐露了不同年齡層的不同反映:
「許多台灣人在茶餘飯後,談到戰爭的事,就一致認為這場戰爭到最後一定是日本會輸。持這一種看法的人,大部份是三十歲以上的人,二十歲以下的人因為所受的是日本所謂的『皇民化』教育,有的頭筋早已硬化,為人奴隸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