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2日 星期五

脫 軌


施巧寧的一生中充滿了打擊:大學聯考落榜、交往七年的男朋友娶了被他搞大肚子的女人、送給詐騙集團匯十萬元、上網標來的LV包竟是假貨。
但是巧寧的字典裡從來沒有「認輸」這個詞:和大學無緣,她就去夜校註冊唸會計。被男朋友甩了,她很快就在婚友社找到一個順眼老實的丈夫。被騙了錢,她跟老公說那是投資太陽能板廠,過三年才能回收。山寨版LV包則是好姐妹合送的生日禮物。
大家都說她的人生超圓滿:住著房價高貴的小公寓、不和公婆同住又有免費托嬰和晚餐、在年終有四個月的印刷公司裡數鈔票、年過35猶有20歲的霸氣和玲瓏之美、丈夫能幹又聽話、兒子健壯活潑、臉書上分享的盡是出國旅遊和美食飯店遊樂園自拍照卻沒人知道,這些都是她不認輸的成果。


最初巧寧媽嫌丁展勳一付窮酸相,後來聽說他是內湖科技園區的黃金單身漢,少校退伍的父親在精華地段擁有兩戶國宅,立刻一天照三餐打電話來催女兒訂喜餅看婚紗。真嫁了進去,才發現屋子既會漏水隔音又差,小倆口一拌嘴就要驚動住在隔壁的婆婆,夜裡做人時也只好悶聲如作賊。丈夫薪水高,但是師承節儉的家訓,浴室裡換個破毛巾和舊牙刷也要計較半天。一懷孕,公婆就歡天喜地要她辭職在家安胎,但是與其在家當兩老免費的接線生、電腦教師、水電工兼情緒垃圾筒,她寧可領錢當別人的奴才,至少還能在背後罵罵老闆。
兒子小熊出生,月子一坐完,她立刻銷假上班,總算能呼吸到尿布奶粉麻油雞以外的新鮮空氣,跟展勳磨來一張健身俱樂部的會員卡當禮物,讓她得以快速恢復孕前的好身材,同時也有了不必準時下班回家的好理由。
但是她從沒想過,生命中還有比聯考或失戀更大的打擊。
上班時間的星巴克,映著對面公園的陽光和春樹,人也染綠了。早上十點,趕著上班的都會男女捧著早餐和外帶杯走了,還留在店裡的,只剩下瞪著電腦的大學生、對著原文書神遊的中性青年和看報的老人。
咖啡涼了,求職雜誌和手機也攪過十幾遍,外頭的陽光仍照不進她層層隔離霜下的臉。二十多張沒有回應的求職履歷和電話,逐漸消溶她離開公司那天的自信:三十六歲、沒有大學文憑?怕什麼!比起那些只會考試的草莓族,老娘有的是經驗和戰鬥力,又不是第一次跳槽,還沒找不到薪水更好的工作?做了你四年的出納,隨隨便便就用精簡人事的理由裁員了?平日要好的那些俗辣反過來勸她:算了吧!這種小公司答應要給三個月的資遣費,很有良心了,還是趕緊去找工作或考證照比較實在啦!
才過三天,她彷彿老了十歲。
這下子,買新房搬家的夢想也泡湯了。她怏怏敲打心裡的計算機:停掉小熊的英文數學安親班,放學後叫他直接去爺奶家吧四月連假的長灘島現在取消還能拿回八成訂金那輛休旅車叫展勳別做夢了,除非他不打算替他爸付植牙的錢
但是她拉不下臉,向展勳和他家人宣布失業。
那不正合婆婆長期的心願:
「唉呀!不要緊啦,趁這機會好好在家休息,多陪陪孩子也好,反正家裡又不差妳這份薪水
「你看看,我不是說過嗎!兩岸的關係不搞好,將來台灣這些公司都要一家一家倒掉,有辦法的大老闆早就跑了,苦的是底下這些老百姓哇!想當年要不是有小蔣的十大建設、還有孫運璿和李國鼎這些肯做事的人,哪裡會有什麼經濟奇蹟!現在那些敗類只會一邊喊反共,一邊跑去大陸開工廠,誰管你們有沒有工作
公公肯定又要口吐白沫,發表小蔣萬歲的那套跳針演說。
展勳呢?八成只顧著擦他的寶貝球桿,金魚嘴張合半天,才啵出個小泡:「喔,這樣啊!也好」照例沒有句點的懸著在半空,不痛不癢。
小熊準會把沙發蹦出大洞:「耶!媽媽可以來我班上講故事了!」
這家人從不希罕她出門上班,倒盼望她能回歸家庭,免得日後還要多花一筆外傭的開銷。

手機叮咚兩聲捎來喜訊,一家餐飲企業問她下午可否過去面試。
這家公司旗下的餐廳她去吃過兩次,美味和人氣不成正比,紅利優渥,去當它的員工顯然比當顧客明智。
她精神大振,拿出粉盒口紅來補妝,鄰桌的對話正在沸騰:
好處都是財團拿去,根本就是黑到不行。幹!」
她側轉一下鏡面,只見一頂鴨舌帽和黑框眼鏡暴跳著,另一個黃頭髮卻在飛揚:
「耶!我下午也不用去學校了,教法概的那個娘砲也會過去,搞不好這次期中可以罷考了。」
兩顆頭顱黏在小小的iPhone上。
「哪裡我看...哇靠!有尬次!早知道我就選他的課了,去立法院簽到就能拿三學分喔,你這學期才去上過兩次課吧?」
「不只啦,有三次吧。喂,你衝不衝?」
「當然要衝啊!這次一定要戰爆那些蠢狗
巧寧離開時,只見鴨舌帽和黃頭髮依然深陷在沙發裡,悶聲敲打桌上的筆電和手機,身上的鞋子外套背包都是名牌貨。
現在的大學生可真會穿衣服,她在小吃店裡看到午間新聞的畫面,又再次感歎:不像她,時間和金錢有限,只能買得起五分埔和網拍上的韓貨。希望新公司能有制服可穿。
沒想到主考官竟是一部電腦,她根本搞不清OBUEPR的分別,晉級第二關的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浪濤似的把她刷洗出門,送進電梯。
電梯裡有一雙友善的眼睛招呼她,是昨天在就業服務處聊過幾句的女人。
「還順利嗎?」
她搖搖頭,那女人用體己的語氣安慰她:
「唉呀!看開一點,到了我們這種年紀,標準要放低點,有面試機會就不錯了。」
「我們」這種年紀?那女人額頭上的年輪,有四十好幾了吧,也不管電梯裡悄悄豎起七八雙免子耳,繼續吹噓她今天的戰果:
鞋店服飾店和餐廳的門市會計、月子餐的業務,還有以前同事介紹我去一家課後班,都在問我什麼時候可以上班,我還沒決定要做哪個。這種工作,都要懂得看客人臉色說話,剛畢業的大學生還做不來呢,妳說是吧?」
口氣真大!記得她之前也只坐過百貨公司和安親班的櫃檯吧。
電梯總算到了一樓,巧寧正想告別,那女人親熱的塞來一疊紙:
「哪!這裡頭有不少職缺,對妳應該很有用。不用謝,祝妳好運嘍!」
當她是廢紙回收箱嗎?無名火在不透明的禮貌瓶裡悶燒,巧寧把那堆紙扔進人行道的垃圾筒,走了十來公尺,怒火就被懊悔給降了溫。
其實那女人說得沒錯,要緊的是有份薪水、有地方可去,她不能想像買瓶乳液洗個頭也得向展勳伸手,更不能忍受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得面對空白的一天,和社區裡坐輪椅拉菜籃車的鄰居為伍,一同被掃進世界的邊緣。一旦從職場上撤退,她就得乖乖的走回家庭,套上傳統女人的枷鎖
生活÷工作=獨立自主,她喜歡每天被完美整除的俐落爽快。若是生活÷家事,大概只會換來一個人見人厭的黃臉婆,和小數點不斷的鬱悶。
時間還早,去逛街?算了,怕管不住荷包,還是去俱樂部運動吧。
一轉彎,就被兩部龐大的SNG車擋住去路,平日擁擠的車陣被人潮取代,拒馬和路燈柱貼滿振奮人心的標語和塗鴉彩紙。用啤酒箱拼湊的講台上,麥克風炮竹般火花噴射,每喊一聲:「打倒XX」、「守護台灣」、「公民要覺醒」,台下頭綁黃絲帶的群眾就齊聲吶喊,年輕的臉孔明亮純真如太陽,大砲般的長鏡頭四處找尋獵物。
食物和體味混成溼抹布的味道,她掩鼻皺眉穿過滿地人體和陽傘背包飲料罐組合的迷宮,真討厭!這些人幹嘛不好好在學校和家裡待著,非要跑來坐在大馬路上滑手機?
四個女孩平躺在地,身上蓋著太平間淘汰的白床單,歪扭的墨字大書:
「自己的國家自己救!」
巧寧差點笑出來,忍不住接下去哼唱,自己的道路自己開!快快快,快快快腦中浮現的是高中教官在司令台的涼蔭下訓話,而女學生們一個接一個昏倒在烈日下的畫面。幾張把執政者和官員畫成吸血鬼希特勒和各種蠢笨動物、血淋淋辱罵字眼的漫畫,又把她上揚的嘴角拉扯下去: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粗暴的問候別人的祖宗和子孫不可?
但在旁人一片「好有創意喔」的讚美聲中,她懷疑自己是跟不上時代了。
抬頭望去,這片人體花圃的外緣,還有層層盾牌和拒馬擋路,看來從這邊是走不到捷運站了。那些攤位帳棚後方的騎樓,也許還能走?
跋涉到帳棚前,紙箱堆成的小山後方,有人衝她怪叫一聲:
「咦?妳也來了!」
在叫她嗎?這張臉的確眼熟,唐老鴉的笑聲記得是個不大尋常的姓,一張名片及時湊到她鼻尖下:
「喔喔,妳忘了我是誰吧?田裕賓,佳輝科技,業務部的。」
「田裕賓!我當然記得,」人如其姓的大方臉,很好記。廣告公關公司?他現在是專案經理了?她的名片還真拿不出手:「我看你才叫不出我的名字吧!」
「施巧寧,這麼美的名字和人,我怎麼可能忘掉?我們有十年不見了吧?妳一點也沒變,還是這麼迷人。」他的嘴倒是比從前想約她出去的時候油滑不少:「一起來吧,革命需要像妳這樣的美女加入,才能吸引更多媒體和鏡頭的注意力。」
「不用了,我只是路過
「路過也好,專程來聲援學生也罷,不趕時間的話,幫個忙,留下來當志工吧!我們這裡真的很缺人手,哪,妳看這些年輕人,在這裡吹風淋雨好幾天了,這麼認真替我們發出反對的聲音,拜託了,包包可以先放著在這裡,來替我整理這堆礦泉水和巧拼
油腔滑調的男人好應付,救國救民的大任卻很難推卸,兩分鐘後她被說服了,綁上黃布帶,脫下高跟鞋,和許多陌生年輕人並肩搬運紙箱整理垃圾,這也是「運動」,卻比上健身房有意義多了,不用繳額外的教練費,還掃除了她三天來的孤獨和鬱悶。
她一面發傳單,一面聽著麥克風和人們的議論,前幾天還與她無關的新聞,這會兒成了眼前的真實:可惡的政府未經人民同意,30秒就要讓賣國的不透明貿易協定過關,這會造成龐大的失業潮和對岸資本的入侵,要不是學生冒著生命危險闖進立法院,我們的國家早就被一群黑心的政客賣掉了!社會的貧富距愈來愈大,年輕人找不到工作、也買不起房子,這個政府做了什麼?沒有!只會引進更凶狠的中國狼二六仔來把我們吃到連骨頭都不剩,無能無恥又只有9%支持度的總統下台!原來她一直是個愚婦,原來她也是貪婪資本家和政府的犧牲品,找不到工作、買不起房子,若是她再不知不覺的滿足現有的小確幸,就要墮入黑暗悲慘的命運
她的眼睛忽然亮了,頭腦清明了,和這麼多人一起分擔對未來的憂慮,她的肩頭也輕快了。正在欣賞一個馬尾男孩的吉他彈唱時,田裕賓送來一杯熱咖啡。
「哪!終於有機會請妳喝杯咖啡了。記不記得?我以前被妳拒絕過好幾次,妳真的很難約耶。」
「哪有?」
「正常啦,誰會和說自己男朋友壞話的人出去約會?我不想當壞人,但我更不想看到妳受傷。」
曾經被她嫌棄的南部腔,現在格外樸直誠懇,她輕槌他一下:
「別提那混蛋,都幾百年前的事了!」
過去的傷痕早已脫痂,現實中的溫度,是他防水外套下鋼硬的臂膀。她捧起熱紙杯,低頭吹散和煙霧一樣飄蕩的心思。
「你在這裡第四天了?公司的事怎麼辦?」
「怎麼辦?國家都快被賣掉了,公司算什麼?哈哈哈!放心啦,我剛結束一個案子,暫時有空,公司還有助理在。妳呢?這個時間怎麼有空來?蹺班喔?」
巧寧一怔,想做出調皮的微笑,嘴唇卻抖索如落葉。他無言的拍拍她,那手久久留在她肩上。
她知道他明白了。從前他總會在她痛經的那兩天,默默捎來一顆普拿疼,那時拒絕他,除了他的相貌和口音太土,有點愛現,還因為他的目光太缠人,看穿她太多秘密,讓她有被侵犯的不快。但是過了被捧在手心的年紀,她卻有被深刻同情的需要,而不是理智的批評指教。木頭人展勳卻從來不懂。
小熊甜軟的童音突然傳來:「媽媽,電話!媽媽,電話!」
她趕緊接起手機,那頭傳來的是兒子的粗魯不耐煩:
「媽--妳下班了沒啦?怎麼還不回家?奶奶的白斬雞很難吃耶,妳幫我買麥當勞炸雞回來啦!」
婆婆又做公公最愛的紹興醉雞了!小孩明明不愛那股嗆酒味,又不能缺少蛋白質她強忍怒氣,壓低聲對兒子說,公司還有事走不開,想吃麥當勞,先拿自己的零用錢去買。
該換手機鈴聲了。
「小孩多大?聲音好可愛。」
「小三了。小時候是很可愛啦,現在胖得像小豬,愈大愈麻煩你呢?幾個小孩?」
「女兒六歲,跟她媽媽住在加拿大。我們半年才見一次面。」
坐移民監,還是離婚?她問不出口,只知道現在他是自由的哎!想到哪去了?只聽他滔滔和旁人交談:
到這裡,才發現孩子的未來有多糟,薪水那麼低,物價一直漲,連房子都買不起,他們都在為自己的前途在打拼,要不是這個爛政府
新的樂團上了台,爵士鼓和電吉他鏘鏘蓋過了他的談話。
路燈染橘了入夜的街道和愈聚愈多的人潮,不時有年輕人過來招呼田裕賓,討論標語該怎麼寫,物資清單上還缺少什麼、小組開會時程和輪值表,他向她道個歉,把手搭在孩子們的肩上,往人行道邊緣走去。他結實的身影沈著可靠,不再茂密的亂髮雜灰,像個率性的老革命家,微帶泥痕的草綠外套、卡其褲和馬汀鞋,煙味和古龍水混合的男人味,身上補釘似的「我不服」、「拆政府」貼紙和絲帶,和周圍反抗的正直氣氛如此調和,到處張貼的海報漫畫和拼貼雕塑乍看刺眼粗糙,卻滿是從生猛靈魂中爆發的熱情火花,如此真誠,如此自由,和她熟悉而沈悶的生活完全不同。
有什麼沈睡許久的東西正悄悄伸著懶腰,即將衝破從她被現實和理性冰封多年的心。
台上的主唱忽然大喊:「點亮你們的手機!一起來唱!」
原本埋首臉書和遊戲的群眾被喚醒,紛紛高舉手機左右搖晃,鬆散的場子立刻被炒熱起來。正想加入隨音樂搖擺的螢火蟲陣時,巧寧的手機自動亮起來:是展勳傳來的Line,問她到哪去了,螢幕上顯示有三通未接來電。
非走不可了。她在人群中、在帳棚下遍尋不到田裕賓。也罷,不告而別也好,讓他心中存個彗星般美麗的印象,就夠了。

展勳向來瞧不起政論節目的忠實觀眾,包括他老爸在內,認為那是和「天線寶寶」同等級的迷幻藥,現在連只看韓劇和藝人談話節目的巧寧也轉台了,還和他分析起經濟政策、數落政府官員的罪狀,從電視上複製來的語彙硬梆邦的,他幾乎要懷疑她被外星人晶片入腦了。但這套複製語彙,很快如水銀滲入了網路和各式新聞裡,提供24小時不斷更新的養份,吸附在人們脆弱善感的神經裡,再透過友情連結四處播種,大家的臉書網頁上紛紛開出朵朵黃花和黑窗戶,被這股浪潮一吹拂,再老朽再麻木的心也回春了,不再沈默。
但他心胸開放,從不排斥小改變。現在展勳開車時,會跟著電台哼唱「你咁有聽到咱的歌」,巧寧的浮躁不安雖然有點煩人,至少比百貨週年慶期間的歇斯底里深沈一點,看到小熊畫耳朵長毛的鹿坐馬桶也覺得好玩。
唯有周末陪兩老吃飯卻成了苦差事,特別是他兩個姊妹回娘家時,一談起時事,餐桌簡直成了戰場。父親的重聽和咆哮,壓不住小妹火爆的牙尖嘴利,加上大姊牆頭草的冷嘲熱諷,只能使母親憂愁的搖頭歎氣,把他拉到一旁:
「早上你爸下樓去拿報紙,看到電梯上被噴漆,什麼『反黑箱拆政府』的,氣到差點中風。現在你妹又來跟他講這些,我真怕他血壓又要升高了。」
「好,待會兒我叫她帶孩子去超市買冰淇淋,沒對手爸就吵不起來了。」
要讓妹妹停火、命令小鬼們放下手中的iPad可不容易,屋子裡總算安靜下來,大姊哄著爸媽回房午歇,扔了一塊抹布給展勳,兩人動手收拾餐桌。
「你家女王呢?怎麼一轉身就不見了?」
「喔,有朋友約她去喝下午茶。」
「不是吧?剛才我問小熊,他說媽媽去總統府遊行了。她什麼時候開始關心政治了?還真會趕時髦啊!」
「那沒什麼吧,我很多同事都帶全家大小去了,小妹本來不是也要去?唔你們說的話,沒讓爸聽見吧?」
「放心,爸的耳朵沒那麼好。不過待會兒可得管住那些小鬼別亂說話,不然你這兩天就難過了。最近股票一路漲,你賣了沒?」
「沒,我哪有空看盤?」
「哎呀,可以慢慢分批賣了!看著吧,這波學運撐不了太久,到時一堆人被套牢,我早就到香港去開戶卡位,傻瓜才相信關起門來搞內鬥,台灣還會有前途。」
大姊的金錢直覺一向很靈,他苦澀的希望她這回是錯的。

凱道巨大的屏幕上,演講者激動的粉刺和毛細孔如月球峽谷令人神往,真誠細緻的汗水和淚水,如熾熱的岩漿,瞬間溶化了陌生人之間的距離,穿著黑T恤頭綁抗爭布條的群眾們肩並肩,為自己的未來奮戰,高舉拳頭跟著台上的指揮齊聲吶喊:拒絕假民主!捍衛真自由!不認識的人們彼此微笑,互相打氣,衣衫清涼的辣妹、孔雀般的同志、掛滿抗議奶瓶的嬰兒車各種惹眼打扮和自製標語秀出各色憤怒或幽默的靈魂,贏來許多熱情的大拇指和喝采。
巧寧怕曬,戴著臨時買來的寬沿遮陽帽,綁上黑白黃紫交錯的口號布條,好固定住大半號的帽圍,風一吹來,沒綁牢的長尾巴便像肉攤上的驅蠅器拍拍翻飛,她用黑底粉點絲巾做成三角口罩,隔絕始終聞不慣的體味食物味,手上高舉一朵太陽花,看起來像個墨西哥大盜,但誰在乎?
她陶醉在一波波忘我的吼聲中,這就像一場化妝舞會,不!比化妝舞會更棒,能和上萬人攜手高歌共舞,還可以表達共同的恨與怒,這股狂熱的怒氣再化成解放後的喜悅,透過空中盤旋的直昇機、四處掃射的長鏡頭和SNG車的現場直播,變成一股撼動人心的革命浪潮,現場來到五十萬人!預計還會再增加,多壯觀多感人!看哪!全世界都在看!勇敢的人民站起來了!公民們都覺醒了!獨裁的政府,請放下傲慢,謙卑的傾聽人民指揮!
她盡情吶喊出自己的心聲,對著開除她的無良老闆、對著專橫的公公和老是挑剔她的婆婆、對著所有開好車住豪宅的暴發戶、對著嫌她學歷不夠的面試主考官
後面有人狠狠噓了一聲,她這才發現,主持人早就發出原地安靜坐下的指令,在竊笑聲中,她連忙一蹲身,藏進黑綿羊群裡。多虧她鶴立雞群的半分鐘,方才走散的裕賓才能從人潮中找到她,蹭到她身邊騰出空位坐下,遞來一袋現做漢堡和奶茶。
巧寧接過食物,愛憐的撫摸他額前的紗布:
「傷口痛不痛?待會兒我幫你換藥?」
「不痛,有妳在就不痛。換藥是一定要的啦!」
他不懷好意的一笑,攬住她的腰,她順勢偎在他肩窩裡,餵他吃漢堡。
這幾天她都準時到立法院外「上班」,在教授們的「民主講堂」裡彌補她沒上大學的遺憾,也在裕賓的殷勤中重溫被追求的甜蜜。
大前天深夜,聽說有個白衣老頭來叫囂鬧場,裕賓和幾個大學生勸他離開,不料老頭拿起預藏在口袋裡的石塊,直接往裕賓腦門一砸,幸好他機靈一閃,只砸出需要縫上三針的小傷口。第二天巧寧一見到他的傷勢,立刻撲進他懷裡大哭,一想到有可能失去這個貼心的朋友,連他的汗臭味都變得無比珍貴。她陪他去台大醫院複診,怕有腦震盪後遺症,醫生要他好好臥床休息。他堅持回到抗議區,她不讓,兩人一路爭執到賓館,總算在床上得到共識。
革命的最高潮,就是完全的獻出自己,從精神到肉體,每個細胞都在尋求解放,打破世俗的界限、蔑視權威、撕毀道德的面具,唯有與同志結合,為真理吶喊奮鬥,才是唯一的目標。裕賓既野蠻又細心的教她釋放了自己。
巧寧自覺裡外一新,純潔如吃禁果前的夏娃,她的生命往上躍了幾層樓,不再庸碌,也不再像老鼠般謹小慎微,為別人的期待而活。
遊行在一片手機光海、感性的演說和熱淚歌聲中結束,巧寧狂野的激情,卻凍結在第二天一早捷運裡的報紙上。

她擠在趕上班的乘客中,想著該帶哪家早餐給裕賓,卻忽然和印在報上的自己面對面--幸而車廂擁擠到沒空間讓她暈倒。等她定了神,看清那是昨天遊行圖輯中的一小格,照片上她側臉睜眼,帶著傻笑和裕賓親嘴,照片底下打著大字:「革命鴛鴦」,雞皮疙瘩頓時毛了一身,差點想搶過報紙來撕成兩半。車一停下,她立刻出站去買份報紙,正要細讀,手機卻響了起來,是裕賓。
「喲!看到沒?我們上報了耶!」
那一派悠閒得意,聽得她更火:
「你在高興什麼?要是被我老公看到就完了!」
「安啦,我們臉歪成那樣,你不說,誰認得出來?妳看底下寫什麼:『現場氣氛熱烈,田姓學運志工夫唱婦隨,忘情相挺』。呵呵,妳變成田太太了耶!」
「見鬼啦!這記者簡直莫名其妙,到底什麼時候被拍的?」
「誰知道?哎,妳什麼時候過來,再幫我換藥吧!」
他曖昧的低笑,突然使她湧起一陣噁心:難道是他安排的攝影機?不然他幹嘛在遊行途中忽然抱住她吻?在亢奮歡樂的行列中,看似隨性而自然的小動作,放到報上,用人群和大字報當背景,那一吻便如同坦克般震撼,向追求安定的保守勢力挑釁,即將躍入未知和冒險的浪頭。她退縮了。
「算了,我心情很差,今天不過去了。」
「來嘛,我還想介紹個朋友給妳認識,他公司的出納要辭職了,正想找人,要不要過來見個面?」
他會跟別人怎麼說她?最近剛弄到手的女人?若是她接了這工作,會不會和他更牽扯不清?鬧大了,她有膽子離婚嗎?這男人不時也會和女學生調調情,值得為他丟掉好好一個家嗎?她遲疑著,吞不下這個餌。
「不了,昨天好累,我想休息,再說吧。」
「真的不來?好吧,那就明天見了。」
掛斷電話前,她聽見他那邊傳來侃侃的演講聲。不,她厭煩了演說、口號和抗議,明天也不過去了,總算能向那股溼抹布氣味說拜拜。她像發過一場高燒,渾身虛脫得只想躺下不,她也不想再聞到賓館那股廉價的人工香味了。

她搭捷運回家。真笨啊她,居然忘了有個地方,從早上七點到下午六點,是完全屬於她一個人的,她幹嘛出門花錢去找地方耗上一天?
她走過社區停車場,正在看報的警衛抬起頭來,愣了半秒,對她點頭微笑。他認出報上的就是她吧?糟糕!公婆家也訂了這份報紙,老人家早起,搞不好已經看到了
她心頭一凜,快步往南三棟走去,先確認看門的李爺爺不在大廳,才三兩步衝到成排的信箱前。還好,公婆家的報紙還在,她嗖一下抽走它,順手拿走其它七八份報紙,一大落抱在懷裡,準備把它們統統扔進資源回收箱。
轉過電梯間,黑暗中忽然竄出一把尖刀,和一雙瘋狂的紅眼睛,還來不及喊,刀子就刺過來,巧寧急忙拿報紙當盾牌,沒想到看來鋒利的刀子禁不起比磚頭還厚的一疊新聞紙,加上用力過猛,刀刃竟然應聲而斷,哐噹掉在地上。
巧寧不知哪來的勇氣,立刻揮舞報紙痛打那人的頭,同時飛腳往他下體一踹,李爺爺和幾個鄰居聞聲趕來時,只見一個大男孩蜷縮成蝦米,滾在散亂一地的報紙上痛哭哀嚎。

機智大膽的巧寧徒手制服八樓這個精神分裂的危險宅男,沒讓社區濺血而導致房價大跌,成了街坊鄰居眼中的女英雄。
她受到驚嚇,在家休養幾天後,就向家人宣布她辭職的決定,一想到她有可能再也見不到親愛的兒子和丈夫,看到公婆滿臉的焦急和關懷,她才真正覺醒,想好好保護自己所愛的家人,也要徹底清除自家週邊的治安死角。接受社區報主編的採訪時,她這麼侃侃回答。在立法院外聽過幾天的密集演說,又接受過警察問話和民代立委的關切,她的詞彙和應答豐富流暢不少。
「我很好奇,為什麼在那個緊急時刻,妳手上剛好會有那麼多報紙,而且剛好都是A報?」
對於這尖銳的問題,她早就準備好答案了。
「因為那天我公公夜裡不舒服,婆婆為了照顧他一晚沒睡,我正好回家來拿文件,就想替他把報紙送上去,順便也替其他幾位鄰居送報為什麼只有A報嗎?那是因為我正想丟掉手上的小廣告,就遇到那個孩子幸好那天他們沒有自己下樓。不過這件事你可別寫出來啊,我公公要面子,最討厭被人當病貓了。」
「哈哈,這樣啊,我懂最後一個問題,剛才妳提出不少對社區的意見和遠景,不知道妳是否考慮年底出來選里長,讓我們的社區更安全更友善呢?」
「啊,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她瞇起眼睛,看著陽光下在社區廣場嬉戲的幼兒,和推著輪椅老人散步的瑪麗亞們,心底浮起前所未有的祥和寧靜,想到過去一週以來的歷險,她微笑了:

「和死亡擦肩而過,我才深深體會到,活著是這麼美好的一件事,我們不該讓過去的習慣,限制生命的無限可能和全新的嘗試,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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