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9日 星期二

隔 (下)


    那一頭火焰隨著她的哽噎黯淡了,沒有眉毛的額頭脆弱得像一面鏡子,鏡子裡,他看見另一張被淚水搖盪的臉。那時他太年輕,不懂得慈悲,現在他仍舊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像沙漠中的一瓶水,但這並不妨礙他施捨一小滴足以使枯草逢春的甘霖。

     他走過去想環抱她赤裸的圓圓的肩,一個卡匣匡噹落到地上。


    「咦,錄音帶?你錄了什麼?」

       他想拿回來,女孩卻迅速地把它藏到背後,眼皮還紅腫著,平板的白臉卻煥發出狡獪的光采。她看出他的不安和掩飾的企圖了,這種笨拙和想用僅剩的髮絲越界遮蓋禿頭是同等級的。「幹嘛這麼緊張?讓我聽一下嘛。」
   
她環顧著雜亂昏暗的四周,想尋找錄音機,他急著去搶奪,混亂之中他們抱著跌到了床上。為什麼非要搶回來不可?他也說不清楚,他根本也忘了那捲帶子裡錄了什麼。很久以前他從哥哥那裡接收了一台過時的迷你隨身聽,他在機器上的錄音功能發現了新大陸,他錄下自己對空氣的演講,錄下自助餐廳和公車裡的喧嘩,錄下和同學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經過磁頭和膠帶,瞬間的情緒消退了,脫離了顏色和時間的聲音乾燥空洞,不是真實經歷的回音或倒影,卻被當時沒有注意到的機車引擎、嬰孩啼哭或摩擦布料的細節給填滿,成為與現實同時存在的另一個冥間世界。同一捲帶子,新記憶複寫在舊錄音之上。忘記什麼時候停止了這個遊戲。裡面沒有任何秘密,卻是毫無頭緒、支離散漫的隱私,誰都無權涉入,特別是這個他連名字都記不得的洗頭小妹。她刁頑柔軟的身體野蠻地扭動著,棉背心的細肩帶滑到腋下了,仍舊抵抗著他的堅持。
   
     「還我!」
   
      「不要!放開我!再壓著我就要叫了!」

         他們惡狠狠地瞪著彼此,把熱氣噴在對方的臉上。她沒有半點害怕,挑釁的目光定定:你敢嗎?只要扣住這細頸,輕輕一扼,他就得勝了,但他將會站立而非坐在法庭上….他廢然翻身,鬆開她。

     她帶著勝利的微笑坐直身子,把肩帶拉上。她豐腴的圓肩膀和大腿就像日本餐廳玻璃櫥窗裡的模型料理,招誘路人花點代價去嘗試一下。他急忙移開目光,跳上轉椅滑向牆角,希望隱藏褲襠裡可恥的投降,也捍衛住書架底層的立體音響。

      「哼!沒關係,這個我拿回去聽,裡頭一定有什麼怕別人知道的事。」她用腳在地板上尋找拖鞋,身子站不穩,順手扶住了牆,突然像觸電似的一縮手:「哎呀!」

       消失的壁瘤又浮了出來,像出巡的國王般莊重緩行,靜靜地由下往天花板直線慢走。無聲的笑爬滿了他一臉:出現得正是時候,他躲在牆後的親愛同志啊!瞧她害怕成那樣子!
     
       「天啊!那是什麼鬼東西?怎麼會動?」

      「就是我跟妳說過的那個啊!妳猜是什麼?」

       他快活地看著她慢慢後退,剛才那種囂張的神氣沒有了,現在她要向他尋求保護了。她緊攥住他的手臂,簡直要哭出來:

      「會不會是蛇啊?它會不會跑出來?現在怎麼辦?…啊!它往那邊跑了!完了!會不會跑到我房間?」

      「也許會。不過還好啦,妳把衣櫥擺在那裡,應該不會看到….只要它不從牆壁裡鑽出來就好。」

       他很滿意最後這句話的效果發揮在她驚恐的眼睛裡,是了,這就是他最初引她過來的目的,他們共享著同一道牆,就像同飲一條河水的居民一樣密切,河水若被污染,他們必須攜手去解決污染源:

     「我們明天一起去找林太太,請她派人來查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照理說,才十年的房子,不應該出現這種問題,除非是隔間時偷空減料,再說這裡沒有水管,如果是被白蟻蛀空或是漏水,那就麻煩了,不打掉重做不行。要是她不肯修--這是非常有可能,也是最壞的情況,聽說她最近玩股票賠了不少錢--那我們就只好採取非常手段了,可以透過法律管道伸張我們的權益,妳不用擔心打官司的事,我有許多朋友都當上律師或法官了。唔,我自己唸法律的,剛退伍,不過民法訴訟法我也挺熟的,再說我們站得住腳,修理房子本來就是房東應盡的義務,不然她必須付給我們相當的金錢做賠償,這還沒包括我們的精神損失在內….」

       他陶醉在自己侃侃的話語中,彷彿他正站在法庭上雄辯無礙:來吧!被欺凌的無助弱小的人們,來到我強有力的庇蔭之下。我是正義,我是力量,即使單槍匹馬也能屈折最殘暴的權勢和最不公平的罪惡--

    「三更半夜了吵什麼!別人還要不要睡覺啊!」一陣粗暴的拍門和斥喝打斷了他,對面的燈光從門縫淌入,又無聲溶化在驀然死寂的黑暗裡。

     屏息了幾秒,她嗤一聲笑出來,在他肩上搥一下:

    「你神經病啊?沒事講話那麼大聲幹嘛。喂,你有沒有刀子?」

    「幹嘛?」他用皮球洩了氣的氣音回答。

     「去刺刺看,把它弄破,看它到底是什麼。」

     「明天再去跟林太太說吧。」

     「明天?不要,現在不把它弄掉我不敢回去睡。拜託啦!」

       她親密地挽住他,楚楚求憐。像一切抵抗不了撒嬌攻勢的男人,他從屜裡找出一把美工刀。他往前走的步態看來像在後退,但到底捱到床前,蹬掉拖鞋,踏上床舖,注視著仍在壁中莊嚴往左滑行的蛋形物,迎著桌燈的光,它的後頭生出一個影子,彷彿曳著一件神聖的深灰絨氅。

       這一刀扎進去,會噴出血、惡臭的膿液、還是致命的毒氣?會有一大窩螞蟻像瀑布一樣流瀉?一條響尾蛇飛出來往他臉上狠咬一口?一隻驚尖叫的老鼠或蝙蝠?解決掉它,最初的驚嚇平復了,她會痛哭流涕地跑過來抱住他感激他嗎?不,別夢想了,她只會吁口氣說總算解決了,愛睏死了要趕快回去睡,謝都不會謝他一聲,甚至不會多看他一眼就出去了,天亮醒後,她不會記得住在隔壁的他,就算記得,也不過又是另一個被她輕易降服的傻瓜,將來她可以隨時差遣他修電燈挪傢俱,只要一句半帶鼻音的「拜託嘛」….到底他是為了什麼敲著板壁誘她過來的?

       他忽然清醒過來,沈沈正視她:

      「等一下。先把那捲錄音帶還我!」

       「等下還你…哎!你看你看,它又要跑掉了啦!快點!」

        他堅定地坐回床上:「不行,先還我!」

      「你真是….」她皺著的眉頭如花心乍放:「喔!我知道,你怕了,對不對?」

        才怪!他嚥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反駁,論辯時切忌順著對手的話鋒,閃過去,讓她撲空,輪到他發球了。

        「好啊,不還我,我就不動手。我要睡了,妳走吧,晚安。」

         拉起棉被,翻身面壁躺下,她急了,過來搖他:

      「喂!別這麼小氣嘛…..真是,這個爛人!….好嘛,還你,反正我也不希罕聽。這樣總可以了吧?」
        扔過來的卡匣硬殼敲中他的背,他脊骨上的舊傷像被閃電擊中,痛瞬間漫渙全身。他跳起來把卡帶拿在手裡,還沒散去的痛扭曲了臉,既像哭也像笑。

         好,就照我剛才說的,明天再去找林太太處理。萬一弄壞牆壁,又沒留下證據,到時她要我賠錢怎麼辦?」

        「你騙人!明明說好….」

        他豎起食指示意她安靜,冷酷地宣布他的決心:「就這樣了,有事明天再說。」

      「膽小鬼!誰怕誰啊?我自己來!」

        他把雙手舉得老高,沒讓她搶去手上的刀子,她只能像隻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徒勞蹦跳著、胡亂詛咒著、狠命踢打著。對手愈是慌亂,他愈能冷靜取得優勢,準確地使出致命一擊:

       「要是妳不敢回去睡,我不介意床上多一個人。」

         她楞了一下,用最難聽的字眼辱罵他:無恥、變態、噁心、下流、幹….!拳拳落空,最後悻悻離去。

         他再一次看到離開他的女孩背影挫敗倉皇而無助。要不是夜真的太深,他真想拍手鬼吼幾聲,恨不得有人嘉許地拍拍他的肩:這才叫男人!幹得好!

        牆上的圓瘤在轉圈,像和著聽不見的音樂迴旋舞蹈。他撫摸它,像拍哄老家那隻會叨回木棒的狗:幹得好!老弟。





         熄了燈,房裡沒有窗,睜眼和閉眼看到的,除了黑,還是黑。

         薄薄的牆傳出煩燥的聲響,她在那頭發瘋地翻箱倒櫃吧?也許今晚她會睜著那雙浮腫的眼睛直到天亮。要是她能溫柔地對他說句話,如果她曾有那麼一點同情和尊重:他的過去、他的夢想、他的寂寞,哪怕牆裡是隻老虎他也願意替她拼命。

         但是不要緊。他安然闔上眼,只要牆裡的兄弟還在,她不會太快忘記他的。




(刊登於自由副刊,93年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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