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9日 星期二

狗哭

台北城裡的狗大概是最沒有「狗格」的,否則為什麼總只聽見牠們哭而愈來愈少聽到牠們吠?流浪在街頭,隨時得提防捕狗隊和不長眼睛的車子,被人豢養的,固然不必愁吃畏寒,可是住在窄小的公寓裡,出門也得用條繩子給勒住,再不然就是給抱在懷裡、提在籃子裡或穿上小丑似的花俏背心,吃的是鬆脆的狗食,四條腿和尖牙還不如一條尾巴和一身軟毛來得實用。



一次幾個年輕小說家聚會,席上來了三條狗,大夥兒談起養狗經還比聊文學來得熱絡。只聽得他們講起狗兒如何嬌憨淘氣,出遠門時怎麼惦記著家裡的狗,替狗兒的婚姻大事如何的操心,儼然為人父母的神態,不由得想:這樣不被當狗 對待的寵愛,是狗兒的幸還是不幸?以前住的公寓樓上有人養狗,白天主人出門去,只聽那被關在陽台上的狗一聲聲哀嚎,揪心悽慘,去按門鈴時,狗就安靜了,天天如此,後來有鄰居在佈告欄上留話,請主人多注意狗兒的心理健康,卻引來愛狗人士的不滿,認為留言表示贊同的人容不下狗的存在。看來有些愛狗人也像某些人疼愛子女一樣盲目,以為給他們吃飽穿暖就夠了,說到底,人養狗總是為了有狗的陪伴好排遣自己的寂寞,狗的寂寞和自由算什麼?

後窗對面的一個陽台上曾經養著一隻小黑狗,成天在窄長的通道上來回小跑,從不停歇,每次看著牠,就懷疑牠會不會得了強迫症,會不會乾脆從欄杆縫往樓下跳,但是沒有。每天下午都有個男人坐在陽台上嗞溜溜地用機器磨刀,也許是在市場賣肉的?一次聽見狗兒尖厲地叫起來,跑到窗前一看,見那男人拿根棍子平靜地抽打牠,半開的紗門邊一個女人冷冷旁觀。很久沒再見到那條小黑狗,希望男人沒在牠身上試那把磨利的刀。這兩天,又時時有狗兒的哭聲從樓下傳來,原來是大樓旁一片空地整建好遲遲未動工,保全人員拴了一隻大約才出生不到一個月的小黑狗在那裡,也許是為了訓練牠看門,或者要訓練牠心腸變硬不再撒嬌,只見鐵籬圈起來的泥地上,人遠遠地坐在樹蔭下納涼,小狗被短短的鍊子綁在陽光曝曬的鋼筋山旁嗷嗷哀求,置身一大片空地卻不能盡情歡跑,我簡直要為那狗兒痛苦得發抖了。打電話去那家保全公司,他們說要改善不讓狗兒慘叫,但平靜了一夜,今天那狗兒仍舊持續牠哀哭的功課。當狗當到這地步,真還不如一牆之隔那條渾身癩皮蹦跳著往垃圾堆裡鑽的三腳狗來得快活。

種在盆裡的花、養在缸中的魚、攀在籠裡的鳥,我從來不愛,不是因為它們不美,而是因為它們的美只為了滿足人類的小小樂趣,彷彿奴才一樣。寵物中貓是最沒有奴才味的,但我也不喜,看見主人得哄牠吃睡、替牠收拾捉破的稿子打破的碗,成了貓的奴才,也未免太可恨。人和動物的關係也應當同朋友之間的關係一樣,感情或物質上彼此依賴,卻不當妨礙彼此的自由,但在一個以人為本位的世界裡,唯一重要的是人的需求和慾望,這樣的動物理想是不可能的。每聽得一聲狗哭,就再一次提醒我人類的自私和殘忍。


200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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