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9日 星期二

窺見平凡人間的惶然--詩人佩索亞(下)

在最後幾年孤獨、半酗酒的生活中,佩索亞在「惶然錄」這本「缺乏事實的自傳」中,創造了一個重要的分身:柏納多索亞雷斯(Bernado Soras),由私密的日記風格寫下的許多短文手稿組成,並用各種無情節的概念、速描和獨白等試驗性的章節,以清淡卻縝密的語言,記下他的幻想、對夢和街景的速寫,及日常生活象印象,憑藉的不是他看見和做過的事,而是他腦中所想所感,而佩索亞「掛名」為助理編輯。這本書從1913年就開始發芽,1914年他曾向朋友提到這個「病態的作品」正在「複雜而折磨地進行著」,兩個月後,在給同一個朋友的信中,他宣稱這種病態的天性是:「我的心靈狀態迫使我違反意願,努力寫作『惶然錄』,但它全是碎片、碎片、碎片。」早期「惶然錄」的篇章多半是未完成的,充滿了美麗的文字,但文句間也充滿了需要被填補上意念、描繪和延長節奏的空白。有時正相反,佩索亞在一個句子留下可轉換而他自己並不大喜歡的字眼。有些文本只是一個文本的速記,有些只是彼此相關但還未連結整理過的概念。當他回頭修改時,他才著手解決這些問題,設法使它們變得有條理。但他很少回頭修改,在寫作世界中他是懶散的,但在「惶然錄」中,這懶散的特性卻成了一種前提,少了它,這本書就無法真正表現出一顆騷亂不寧的心靈。1982年,佩索亞過世近五十年後,「惶然錄」才正式與世人見面。


剛從君主制踏入共和體制的葡萄牙政局相當不穩定,最初幾年有許多政府崛起又解體,16 年內換了八個總統,內閣換了五十次,其間還經歷過世界第一次大戰,經濟、財政和社會問題更加嚴重,接連不斷的政治危機又雪上加霜,局勢的黑暗在1920年代跌到谷底,光是1920年這年就更換了八次內閣。1921年10月19日,許多傑出的政治家在這個血腥的夜晚被暗殺。從未茁壯的共和國慢慢的崩解,一個軍事獨裁者在1926年獨攬大權,幾年後,就輪到薩拉查博士上場,這段時期進行嚴格的新聞檢查制度及強硬的獨裁統治,並進行公共建設。也許是葡萄牙政局的騷動和社會的不穩定使佩索亞分心,因而將重心移到其他作品。到了1929年,佩索亞才繼續寫作「惶然錄」,大部份的篇章都寫於最後的六年。

柏納多索亞雷斯是里斯本的一個小職員,過著與人群疏離的生活,他讚美佩索亞編輯的小眾文學雜誌Orpheus,對他所住的城市既愛又恨,他默默地觀察城裡的光線變化和人們的姿態,並利用寫作打發漫漫長夜,與他的內心對話,在他的腦中當個不動的旅行者,時而溫柔憂鬱,即使是電車上一個女孩的衣領也能讓他讀到一部小型社會學:

生活的所有方式都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感覺到愛情、秘密以及所有這些工作者的靈魂,因為他們,我面前這個乘坐電車的女子才穿上了淺綠色的外衣,在這個背景上,一束深綠色的絲線司空見慣地曲折環繞著她人類的頸子。
我越來越有點暈眩。電車上的椅子,結實漂亮的車廂,把我帶向遙遠的地方。它們也被分解成工業、工人、房子、生活現實及紛紜的一切。
我筋疲力竭地離開了電車,像一個夢遊者離開了他全部的生活。
(韓少功譯)

時而機智俏皮:
說話就是對別人關心太多。魚和奧斯卡王爾德正死於他們無法閉嘴。

更多的是謹慎而冷靜的旁觀與思考:
我們是死者。我們稱之為生活的這種東西,只是真正生活的睡眠,實際上是我們的死亡。(韓少功譯)

時而機智俏皮:
說話就是對別人關心太多。魚和奧斯卡王爾德正死於他們無法閉嘴。

更多的是謹慎而冷靜的旁觀與思考:
我們是死者。我們稱之為生活的這種東西,只是真正生活的睡眠,實際上是我們的死亡。(韓少功譯)

甚至對自己死後的預言:
十年後,甚至五年後,我將會變成什麼樣?我的朋友說我將為當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們是看到我做過的事才這麼說,而非我可能做的事(那麼我就不會引用他們說的話)。要是它發生了,我真能確定那有什麼意義嗎?我會曉得那是什麼味道嗎?也許光榮有死亡和無用的滋味,勝利則有腐敗的氣息。

不同於一般的書,它彷彿是許多珊瑚礁和海星草藻的凝合體,如同波赫士在「巴別圖書館」所說的,能讓永恆的旅行者朝任何一個方向漫遊。班雅明曾經在『單行道』中這麼評論佩索亞:

「對偉大的作家而言,完成的作品其份量有時反而不如他們透過生命寫出的隻字片語。只有那較虛弱、較散漫的人,才想從結局中得到最終的樂趣,以便重回自己的生活。對天才而言,每個語句的休止、命運的重擊,都像溫柔的睡眠般降臨在他辛勤的工作中。他為它畫出了充滿碎片的迷人軌道。」

但這軌道並非靜止的,許多勤奮的天才圍繞著佩索亞未完的作品打轉,並從其中得到靈感,創造出更多的文學衛星。

我們也許不是旅行者,也沒有創造衛星的耐性,多數的書都只能讀一次,但「惶然錄」卻經得起一讀再讀,它的文字和思緒間閃爍的微光,只會更加燦亮。讀者可以先依著書中自由排列的章節閱讀,再訪時不妨隨意跳讀,讓你的想像力為它們重新編目。這是一本近似無限的書,沒有開始,也沒有終點,透過這樣的讀法,能使我們脫離自己,用全新的眼光審視自己,也許還會成為另一個我們想像不到的他者--佩索亞。

【參考書目】
The Selected Prose of Fernando Pessoa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Richard Zenith Grove Press,New York. 2002

The Book of Disquiet
Translated by Alfred Mac Adam,1991
Exact Change,Cambridge . MA.1998

惶然錄 韓少功 節譯 台北 時報 2001

西方正典(下) 哈洛卜倫 著 台北 立緒 1998

聯合文學212 期 奚密「靈魂的無政府主義者—葡萄牙詩人蒲叟亞」
http://unitas.udngroup.com.tw/b/200206/storyb2-1.htm

【建議閱讀】
The Year of the Death of Ricardo Reis
by Jose Saramago Harvill, London 1996

草葉集 『自我之歌』 惠特曼 (版本繁多,請自選)


2004.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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