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9日 星期二

有椰子樹的老屋

      早餐吃了一個叫「法國巧克力貝殼」的點心,咬下去鬆軟有韌性,老公說口感就像發稞,我卻想不出發稞的滋味,只記得那是用一方桃紅紙包底、表面微溼的米白色圓筒鬆糕,供在外婆老家的正廳神桌上,要等上過香拜過祖宗,等「神」吃完了我們才可以吃。我對在供桌上擺過的食品一概拒吃,小時候的我被嬌養過度,對人或事物都有異常的潔癖,想到隨風飄飛的香灰、盤旋的蒼蠅都停留過,而看不見的祖宗可能把餓壞的手指印和唾沫沾到那些發稞鹽水雞上,就寧可只吃剛炒好的米粉和竹筍湯。


      因為發稞,我想起已經九十歲的外婆。前陣子母親說,住在小舅家的外婆突然吵著要回鄉下老屋去住,但是曾經熱鬧聚居在那裡的親戚鄰居們早就都搬走了,五姨媽開車帶外婆去看,有椰子樹的老屋如今長滿荒草,完全是座廢墟了,可是外婆還是堅持要一個人回去住。沒有人理她,就像去年她突然講出的一件事,被舅舅阿姨們當笑話傳誦不已:有天外婆忽然神秘兮兮地分別告訴他們,其實她嫁過另一個丈夫,他死後留下財產,九個子女每人可以分到三十萬塊。

「阿母,你在酣眠啦!」

「真的,我真正有另外一個尪,他也走了,只是你們都不知道….」

我可以想像外婆的每條皺紋都非常認真,混濁半盲的眼睛堅定望著前方誰也看不見的一點。

「真的每個人可以分到三十萬喔,哪有這呢好康,那就給我吧?」

      不顧大家的嘲笑,外婆還是鄭重點頭說,有的有的。

      如今每天身邊只有印傭陪伴的外婆,心中飄浮的風景會是什麼樣子呢?必然混合了真實與繽紛的魔幻,都是我們這些自認為正常的兒孫無法看見的吧?

     早年守寡的外婆獨自養大了九個兒女,兒女們又繁衍出更大的家庭。童年時的幾個暑假和新年,一家家大人小孩從各地搭火車回屏東鄉下,在那座有椰子樹的老屋裡熱鬧地擠上幾天。我和表妹試著計算總共有幾個表兄弟姐妹,但是常有新生的娃娃加入,我們數到第三十二個就懶得再算了。孫兒實在太多,外婆每餐忙著張羅幾十張嘴,罵罵淘氣闖禍的小孩,除了其中一兩個她親手帶過的以外,我們跟她在情感上多半是疏遠的,那蒼黑瘦小的身影悠緩地滿屋轉,很少有停下來的時候。

       六十幾歲時,外婆找到第二春,不顧幾個舅舅阿姨的反對,和一個同樣兒孫滿堂的老鰥夫結了婚,搬到新營夫家定居。以後我再也沒回過那座有椰子樹的老屋,所謂外婆家已經不存在了。我們年初二時會開好幾部車到新營去,跟我從來記不清該怎麼稱呼的新親戚們客氣拘謹地打招呼,推讓一番,在窄暗的磚造廳房裡吃完一道道豐盛的年菜,大人們泡在茶酒之間閒聊,表姐妹們互相比較衣服和化妝,時間差不多了,一番多情的告辭之後,我們又浩浩蕩蕩開了幾部車離開,「回外婆家」的儀式就此結束。

      幾年前,外婆再度成了寡婦,不方便再住在沒有血緣關係的繼子女家中,於是輪流到親生兒女家中住,自然也惹起幾次互踢皮球的小糾紛。有段時間外婆住在台中我父母家裡,母親有時會抱怨外婆老喜歡上市場買些家裡已經有的菜,冰箱裡都快塞不下了。父親笑說外婆平日昏沈糊塗,要是有人提議陪她玩牛牌(鄉下的一種紙牌,用俗麗的色彩畫著粗糙的十二生肖圖,玩法簡單,完全靠運氣而不是技巧),她的精神立刻全來了,揀起牌來特別俐落,有人出牌慢了點她還會叨唸,最後算錢時她也絕不吃虧,為了讓她開心,我們總故意輸多一點,大聲抱怨好牌都在阿嬤手上。這種時候,外婆的臉上總是閃爍著年輕得意的光采。

      外婆老了,但這句話並不帶任何感傷意味,連我自己也在變老,這是自然的規律,不再年輕的人若還眷戀青春和曾有的美好,在我看來是貪婪而無謂的:如果一個人哀悼他已逝的青春,日後也必定要哀悼他此刻的中年;至於還沒有看盡世界的各色面貌、還沒有經歷生命的各種滋味卻奢談死亡的人,那是種傲慢。

      我不打算浪漫地為在貧困中獨力帶大九個孩子的年輕外婆想像出壓抑情慾的故事、她一生中最幸福的黃昏之戀,或者對「另一個丈夫」的性幻想。我只能採集母親和幾個舅舅阿姨的特徵,去拼貼出外婆早年的容貌。有幾年沒見過外婆了,就是見了面,也只能握住她薄脆的小手,把我的名字告訴她,問她身體好嗎,像會話課本似的互相問候過,就再也無話可說,或許外婆也記不清我到底是她的哪一個外孫女吧?只好提議玩牌來替她解悶。我沒有資格替外婆說她一生的故事,即使根據我所知道的片段皮毛,像蜘蛛結網似的藉著幾點枝葉的支撐編了出來,那也只是我的故事,與她無關。她的故事埋在她自己愈來愈昏瞶的腦子裡,有許多是連九個兒女都不知道的,最後將隨她在墳墓裡化為塵土。

      因為發稞,我想起了外婆那座有椰子樹的老屋,以及她再度返回獨居的渴望,那間屋子的每個角落,肯定有許多她的感情和回憶,也有我的。老屋也許已經荒頹,但是關於它的記憶,我還來得及用筆搶救。

      從我有記憶以來,外婆就住在那棟屏東南州鄉的老屋裡。出了火車站向左,走上一二十分鐘,經過幾間白天緊閉的酒家、轉彎處有家冰店,再往前幾十公尺,在柑仔店對面轉入一條泥石小路,先捏著鼻子經過一座牛棚,牛棚對面是有曬穀場的三合院,正廳供奉著祖宗。但我們先別去打擾安息的祖宗,繼續沿著小路走,過有高高乾稻草堆的農家,進入一道磚砌的矮門,便是外婆和叔公的家。左邊雜亂的用鐵絲網圍著的桂樹和雞冠花、劍蘭(我一直都覺得這兩種花很醜),半遮掩著主屋,再往裡走,迎面便是一座被野生灌木和小水溝圍繞的小土丘,丘上長著一顆高大的椰子樹,據說是定居在美國多年的大舅小時候種的,大人有時會打下椰子剖開來喝,有一次樹上還溜下一條銀灰色的長蟲。沿著椰子樹後的小水溝,經過別人家的院子,可以通到往大姨家的馬路。

      在椰子樹下,孩子們在小丘上做土窯烤蕃薯、用蠟燭和打洞的罐頭烤鹽白菜,大人們坐在院子裡閒聊喝啤酒和椰子汁。那個年代的電視不怎麼好看,休閒娛樂也很貧乏,夜晚椰子樹梢上的星空也許還不賴。那個冒著臭水溝和糞肥味的院子頗有原始情調,生活在那裡的人只在自己需要的地方蓋房子舖水泥停車場,用不著的地方就讓植物動物自由生長。那時我所以為的髒亂,如今看來倒頗有環保概念。

      椰子樹面對一棟方形水泥「西式」建築,門前有三級台階和一條長廊,這就是外婆家的客廳、餐廳以及一間緊鄰客廳旁和室,這長廊也是我們拍全家福的地方。水泥建築旁的小泥路,通向一排舊式磚造平房,是殺豬的叔公和兒孫們住的地方,我從沒踏進一步。長廊盡頭有個簡陋的水溝式廁所,也是整座房子裡唯一的方便處,不強的水流只能把排泄物沖往桂樹園堆積,那個角落總是被冷冷的臭霧和蚊蠅圍繞著,冬天半夜要繞過許多陰暗迂迴的長廊去上廁所尤其痛苦。有一次到潮州奶奶家去拜年,姑姑送我一條串著外國小銀幣的手鍊,我戴著它回外婆家,上廁所時手鍊滑進了糞坑,我盯著土黃排泄物上閃閃的小銀光,許久許久,不能決定要不要把它撈出來。這間廁所從此被我記著仇。

      緊挨著廁所的,是外婆家唯一的浴室,狹小的水泥間,用許多藍黃紅綠小圓磁磚砌成的一個浴缸,低矮的天花板垂下一顆光禿的電燈泡,一邊洗澡,一邊還能聞到牛、豬、雞和人的糞便交響樂。

      老屋裡最新的建築,就是這座天花板挑得極高的方形水泥屋,包含客廳、廚房兼餐廳和二舅全家住的一間小廂房。窄長的客廳是整間屋子最寬敞明亮的所在,有當年時新的磨石子地板、上白下葵綠的牆色,除了電視、唱機、蕭孋珠和陳蘭麗的唱片、紅木桌椅和門邊一架二舅媽工作的縫紉機,除了牆上的掛鐘和農會敬贈的蔬果月曆,除了門口散亂的鞋子和玩具車學步車以外,沒有多餘的擺設。客廳後方有一道又長又陡的樓梯,通向屋頂,夏天裡,愈往上走就愈酷熱,費力推開那扇生鏽的鐵門,剎時涼風撲面。樓頂的水泥縫裡生出高高的芒草,草間有一座廢棄的小木屋,也不知道從前是什麼用的,在強烈的陽光下,屋裡陰暗和荒涼氣味引人遐想。幾個孩子商量要把它整理一下,做為另一個遊戲場所,但是後來我們再也沒上去過,不只是因為我們的假期短暫而忙碌,習慣了老屋裡水平移動的方式,爬樓梯上去除雜草對都市孩子們來說,只是隨興所至的奇想。

       晚上的客廳和前廊天花板上常有壁虎叫:嘖嘖嘖嘖嘖嘖,像一串由高而低的句點,好像提醒孩子們該上床睡覺了。從台北來的表妹每次都驚喜的叫:壁虎!住高雄或台南的其他人都懶得接話,十足是個「台北聳」嘛。

       除了這棟主建物,老屋的其它部份就像積木,由各種不同時期的舊屋零落拼湊而成。從主屋小廂房拐進一條礦坑甬道,底端是一口燒柴的灶,甬道的一邊是主屋的廚房和餐廳,餐廳有扇紗門進入和客廳相連的後院,我在那裡觀摩了殺雞割喉做雞血糕和拔毛的方法。柴灶另一邊,是一組有兩個房間的舊磚屋,一間是倉庫般只有拉門沒有窗子的小壁櫥,可以睡上一家五口,壁櫥外有個小小梳妝間,靠牆的古董梳妝檯上擺著媽媽阿姨們香味怪異的旁氏乳霜、明星花露水和青春痘藥膏。

      梳妝檯旁有個紅磚小拱門,是「阿嬤的房間」,也是小孩們最喜歡的枕頭戰場,進了門是一條短通道,旁邊是墊高的一整片狹長木板通舖,可以並排睡上七八個大人小孩,高及天花板的被櫥在兩邊夾峙,光線從盡頭的一扇條板窗透進來,通向朝著鄰家親戚養著凶惡火雞的院子,睡在窗下可以聽見雞啼和朦朧的大人談笑聲。門旁也有一扇窗,通向往正廳的小天井,隔壁就是叔公嬸婆的屋子,他們一家人嗓門都大又愛聊天,不時可以聽見他們打牛牌和相罵的響亮動靜。

     從梳妝間跨過一道門檻,是一間連著正廳廂房的「小舅的房間」,有張雙人木板床和矮矮的青綠塑膠沙發,沒有窗戶,夜裡光線昏黃。這房間我很少進去,總覺氣氛和老屋其他部份不大一樣,有種青春的限制級氣息,敷得不大均勻的白泥牆上貼著一張半裸西洋女人的海報,白皙的大腿、微露的豐胸和撩人的姿態,襯著火紅的背景,海報空白的地方歪斜稚氣的筆跡註明:「小舅的女朋友」。那時才二十出頭的小舅是個浪子,有著肉慾的嘴唇和眼神,常會和外甥們搶零食吃,有時當孩子王帶大家去吃冰。那個房間所透露的,也許是孩子的我對青春期的好奇與抗拒吧?

      那座有椰子樹的老屋,是我這都市長大的人僅有的鄉下記憶。往後在其他的鄉村也見過類似的房廳、聞見熟悉的潮霉和糞味,但它們很少勾起我對童年和老屋的懷念,在那屋子裡度過的時光既不美好也不傷感,只有真實。在那裡,一個機靈的八歲表妹欺騙我陪她到柑仔店搶了糖果就跑,從板條窗裡,可以聽女人們用難堪的字眼怨恨妯娌,在粗糙的水泥地板和漏風的木門上,可以看到在貧窮中維持基本體面的努力。如果我在描述它時沒用上太多美麗感性的字眼,不用太多比喻和形容,那是因為它的確不美麗,也具體得容不下聯想。

       如今我和外婆都住在都市的現代公寓裡,通風良好,光線充足,乾淨的浴室和抽水馬桶,地板是光滑潔淨的磁磚,不用擔心壁櫥被白蟻蛀掉,方正的鋁門框也比木板窗耐得住風雨,下雨天出門不心擔心鞋上濺了泥,但為什麼我和外婆仍會想起那棟有椰子樹的老屋呢?長輩們都還健在,只是疾病漸漸襲來,浪子成了有事業的顧家男人,離婚的重新找到歸宿,當年的孩子也都成家當了父母,新生的童年將如洪水沖掉我們自己殘存的童年,但它並未完全消失,只是堆積在心底最遙遠的角落,等到我們也到了外婆這個無所期盼的年紀,我們也許會安靜地把老屋從回憶裡挖掘出來,茫然回味著那段充滿期盼的天真時光。


2004.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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