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9日 星期二

隔 (上)

    他在燈下準備考試。

    午夜剛過,這棟分租公寓正是最富活力的時刻,洗澡、煮消夜、講電話、用隨身聽伴唱的、用身體談戀愛的,透過薄薄的板壁,貓爪般地輕搔著他的耳根。

    安靜!你們這些吵死人的蠢蛋!有一天他會打開門朝他們大吼的,真的,只要他另找到新住處的話。拉開抽屜,他拿出兩個寶藍小泡綿,揉捏幾下,一耳一塞。

    海底的安靜,只除了自己耳渦裡的脈博怦怦如砲。

    鉛字織就的民法條文網住他,直到眼角忽然一顫,轉過去,床邊的牆板上什麼時候膨起掌大的一塊圓影?是溼氣吧,他痛恨梅雨的城市。

     他繼續陷溺在法網裡:要是房東太太不願意修理,那就拿第429…唔,還是430條?出租人之修繕義務….他翻著書頁,一面揉搓略微僵硬的脖子。咦?剛才那塊牆瘤不見了?二十公分遠,一張海報奇異地鼓起來,性感比基尼女郎挺出了五個月的肚皮。他用手去撫摩先前腫起的板壁,平坦無痕,再去摸女郎的肚皮,涼軟得像絲綢,盡管知道那不過是光面海報紙,仍不由得蕩漾了一下。

    可真怪事,那頭消了,這邊就蹦出來,簡直像一鍋滾水在冒泡嘛!

   
    再回神看那女郎時,又恢復了盈盈纖腰,赫!倩笑的瓜子臉竟然脹成一顆大南瓜!凝神細看,這顆不比排球大的腫瘤正在緩緩往上移,彷彿有一尾魚在牆壁裡無聲游動,所經之處,栗褐的木板就軟化成有彈性的棉布,它一離開的瞬間,牆板又回復原本的粗糙堅硬。他伸手去撲襲女郎頭上突生的髮髻,那圓滑的玩意握在掌心中,恰像隻大小適中但稍硬的乳房,似乎感覺得到它噗通的跳。 
     它停頓了一秒,就掙開了,更快地往左邊書架的方向溜去。
     是老鼠麼?不可能,這片牆是厚度不到兩公分的實心三夾板,可以透過裂縫或挖個小洞看見鄰居的活動--假如那個在美容院上班的女孩沒在那頭擺上一座尼龍衣櫥的話。
     那女孩….讀書讀到厭煩時他偶而會想想她,除了補習班一起上課的同學以外,她是目前生活中最接近他的人了。曲線玲瓏的嬌小身軀,一身從少女雜誌學來有點俗氣的時髦打扮,還有濃得足以使人鼻子遲鈍的化學香味。她喜歡聽那些沒有營養的流行歌,興致來了就跟著音樂又唱又扭,經常有朋友帶著大杯珍奶啃香雞排來找她,母雞一樣吱呱地笑鬧不休,聊影星八卦、嘲笑舞廳KTV裡泡她們的凱子,他在這邊全聽得一清二楚。還有公用浴室裡到處糾纏著她的紅髮和洗去職業的身體氣味,那從鼻孔騷動到胸口的氣味…. 他嫉妒她沒頭腦的快活,但是她甚至不曾注意過他的存在。相較於她七彩肥皂泡般輕盈的世界,他像獨居在一隻日漸硬化發臭的雞蛋裡,不奮力衝破這層硬殼,他的生活就等於零,沒有頭銜、沒有財產、甚至連女人的愛或崇拜也不曾有。
     敲敲牆,試探的,接著是果決的:咚咚咚,一二,咚咚咚。那一頭的哀怨情歌戛然中斷。她注意到他了吧?咚咚咚,一二,咚咚咚。彭彭彭!這回響的是他的門,打開來,是一張下班後幾乎沒有五官的白臉。嚇一跳。但是露在背心和短褲外黃瑩瑩的肩膊大腿,使他無數次的想像得到了滿足。
    「你幹嘛呀,一直敲?」
     「噢!抱歉抱歉,吵到妳了?」無辜誠懇的腆笑,總能成功掩護他的真正意圖:「這面牆有點奇怪,大概有隻老鼠在裡面亂跑。」
     「老鼠!?怎麼可能!」
    「是啊,我也覺得很奇怪,可是剛才就有個東西在這裡動來動去….」
但牆壁平滑如常,海報女郎性感依舊,什麼聲音也沒有。厚沈沈的眼皮下狐疑而輕藐的斜視刺痛了他,用這個爛藉口誘騙她過來?他吶吶解釋:
     「我是說真的,剛才還在這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圓圓的,還會從牆上突出來…啊,對啦!一定是跑到書架後面了,我把這個搬開,你就會看到….」
      他把T恤短袖扯上肩頭,打算搬動那一架沈重的書籍。但是她不耐煩等他變魔術,打個誇張的假呵欠:「沒事我走了,啊,睏死了!」

「等等!」不能就這麼讓她走掉!他不能成為那窩母雞的笑柄,最起碼要使她今後在走廊上看他的目光不再是漠視而是敬畏:「我們都是付了錢的房客,他們沒權利讓我們住這麼破爛可疑的房間,法律上規定…」
    「住得不高興就搬家啊!我倒覺得這裡好得很,比起以前公司給我們住的豬窩好多了….唉喲!那是什麼啊?」
    「看吧?我沒騙妳。」他得意洋洋地順著她的視線望向牆壁,原本掛在牆上那隻舊拳擊手套翻了個面,暗紅的皮革脫了幾塊漆,皺縮得像個老頭子的臉。
     「看吧?它原本不是這樣放的,這牆壁後面有個東西把它轉了過來!」
      女孩對於手套方向的改變並不感到興趣。她走過去,仰著頭,像在樹下渴望摘下芒果的孩子,但是個子太矮,怎麼努力伸直手踮腳尖也搆不著。他替她摘了下來。他要請她坐在床邊,告訴她從前他是個拳擊手,蠅量級的,打過幾場高中聯賽,但是他父親希望他成為律師而不是個運動員,所以他放棄了拳擊,只留下一隻手套做為過去的紀念。他還要告訴她那時有多少女學生湧到場邊為他吶喊尖叫,還有一個天天守在體育館門口等他練習,苗條的裙子在傍晚的金風中輕舞,但他終究還是使她心碎了。他有許多故事要說,真實的、誇大細節的或虛構的,他的計畫他對未來的野心,在這間被書本圍困的小房間裡就像鍋裡悶滾的熱水,即將從嘴邊溢出來。
      但他還沒開口,她對手套的好奇早已消失。她把手套扔向他,瞥見床頭上的一盒萬寶路,便毫不扭捏地向他要了一根來銜在唇上,撅著嘴等人吻似的。
他替她點上火,心中有隻小小的琉璃瓶喀嗒碎了。
      她坐到書桌前,肥白的大腿交叉著,沈思著,噴了口煙:「我剛和我男朋友吹了,真是個大爛人!你知道他有多爛嗎?他竟然和我表妹睡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也不好拍拍她的膝蓋表示理解,只好用沈默表示同情。
   
     「反正我也不在乎啦,只是他之前為了買摩托車跟我借了兩萬塊,不管怎樣都一定要跟他要回來…你知道嗎?我現在只要看到跟他那輛一樣的車,就很想拿刀子去戳破它的輪胎…嘿!我想起來了,你的車跟他的一樣嘛,可是你幹嘛買那種粉黃粉紅的顏色?很像女生騎的耶!」
      「那是我姐的。」他膨脹的慾望倏然冷卻了。他幹嘛和自己過不去,弄來這麼個輕佻的女人,坐他的椅子上抽他的煙,還譏笑他的品味?他替自己點了根煙,坐在她對面的床上斜睨著她,想像嘴裡噴出的煙是一枚冷冷射出的砲彈:
       「我可沒有像妳這麼好的女朋友可以借錢買車。」
她彷彿沒聽出他話裡的刺,只是幽幽地用倚在桌上的手支著火紅色沈重的頭:「唉,是啊,也許我真的對他太好了一點,男人就是這樣,愈對他好,他愈當你是個屁,沒什麼好希罕的。要不是我表妹打工的餐廳缺人手,剛好他又沒有工作,我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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