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推銷員

我見過他，在深夜最後一班車上，親切地向落寞的年輕女郎兜售童軍繩和刮鬍刀，神秘兮兮，對不成形的上班族耳語明牌號碼，用甜蜜的聲調提醒即將融化成一團的情侶：下一站就是賓館。他謙恭的身影像隻特大號龍蝦，總穿一襲過膝的黑絲袍，銀灰燒花窄腳褲，帶著一冊扁皮箱，粉白柔膩的端麗圓臉五官分明，帶著無年齡的桃紅微笑，一窗窗急掠的霓虹照耀他往後貼齊的油亮黑髮，像燕尾，像雀翎，在車廂凍人的冷氣中喜孜孜地，隨時準備起飛。他怪異的長相和裝束，很容易被誤認成電視台攝影棚裡走出來的太監，他的袍角在過道上拍拍飛舞，從乘客們困惑的眼神和閃躲的姿態看出，他似乎不大受歡迎，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因為他能嗅到最適當的顧客。在這個時代，雖然許多文明早已朽敗，人們面對一張謙卑的笑臉時，仍然不失貴族般的忍耐風度。


和他作成交易的顧客，我再也不曾見過，在這班夜車上。

今晚他尾隨我下車，踩住我落在身後的影子。不久前巷子裡發生過搶案，這威脅令我變得神經質。

「走開，我什麼也不需要。」

「啊！抱歉，讓你誤會了，我只是剛好和你同路。如果讓你不舒服的話，請你先走幾步，好嗎？」

他歛手低眉，停在糙灰的石牆下，像隻淋過雨的蝙幅。我為自己無禮的偏見感到慚愧，我邀他與我並肩同行，桂花的秋天氣息隨他走近。

「你住這附近嗎？我從沒在這條路上見過你。」

「我看起來不像要回家的人吧？現在還是我的工作時間。」

他夾在腋下的皮箱沒有提把，又扁又大，看上去像本古老貴重的精裝地圖集，棕紅的皮革表面磨出泛白零亂的花紋，朝上的鍍金扣榫卻閃閃發亮。

「這麼晚了，能請教你的工作是….？」

他扶住箱底走路的姿態，活像女人不放心的護著皮包。我的輕蔑也許洩露在臉上了，他伸直腰桿，虔敬地捧著皮箱往路燈下一照：

「我嗎？我推銷任何人們想要的東西。」

「我注意到了，不過這箱子能裝得了那麼多東西嗎？再說我從沒看過你向他們收錢….」

「錢？」我的輕蔑表情轉移到他臉上：「那是我最不需要的東西了，這對我的工作是一大侮辱。你聽說過聖誕老人送禮物時，還會把孩子們叫醒，向他們要錢嗎？」
「你的意思是，你把人們最想要的東西送給他們？完全免費？」

「不不不，推銷員和聖誕老人最大的差別是他從不等待，主動發現人們的需要；但這兩種職業的共通原則是：一、只在夜間行動，因為白天人們想要的東西太多，所以為了確定他們真實的願望，不浪費資源，我們只在晚上出門工作。第二、商品既出，恕不退換。你以為孩子們可以平白得到聖誕禮物嗎？錯了！不乖的小孩、不相信聖誕老人的小孩是得不到禮物的，換句話說，他們必須放棄打架、說謊、在牆上塗鴉或逃學的念頭，像不得不被柵欄和鞭子馴服的野馬，才能得到他們想要的。這種利用小孩的軟弱來抬高自己地位的手段，實在令人不齒，我很少和十八歲以下的孩子打交道，我們的顧客必須有足夠的心智能力為自己做選擇，十八歲以下的孩子算不上是獨立的個人，而且我們絕對誠實，從不用什麼快樂幸福的糖衣來包裝自己的商品，只是幫助人們實現心願--注意喔！我說的是『幫助』，不是分送聖誕禮物那種廉價行為，小孩子很容易就會被具體的禮物所滿足，已經獨立的個人的卻要複雜得多，他們想要的常是抽象的東西：自尊、富足、不再空虛孤獨、權力、解決痛苦、被人羨慕等等，提供給他們現成的東西是沒有用的。例如說，在顧客決定要我們建議的『商品』之後，我們不光抽走她一段時間的睡眠，還會隨商品附贈相對份量的意志力，注意啦！這才是我們的服務最有價值的部份，任何興奮劑或提神藥品都比不上，也不會對身體造成後遺症….我們不賣東西，而是提供目錄和建議，讓顧客用睡眠當貨幣來作交換。」

「不收錢？你們拿別人的睡眠來交換，能做什麼？」

「這是商業機密，」他眨眨眼：「不過，你會發現這筆交易真的非常划算。」

這讓我有點心動，雖說睡覺不是壞事，但是我總覺得想做的事太多，時間永遠不夠用，要是能像切盲腸那樣切掉多餘的睡意就好了，但是…..我半信半疑的盯著他，背著光，暈黑的眼眶深不見底。

「既然你們這麼神通廣大，那你們能讓死掉的人活過來嗎？你能讓罪犯永遠得逞嗎？能讓對我沒興趣的女人死心塌地跟著我嗎？」

「我說過了，我們不送禮物，也不幫助顧客做出違反第三者意願和自然法則的事情，我們只能給他實現心願的助力，至於能不能實現，還是得看各人的選擇….」
這太令我失望了：「怎麼？原來你們的產品不保證有效？」

「世界上的事，並不都像切西瓜那麼簡單。愈容易得到的東西，帶給人的滿足就愈少，產生別種慾望的機會也就更多。我們很有環保概念的，可不想再給這個超載的地球製造更多屍體廢汽車之類的垃圾…..啊，太晚了，不走不行了，再見！」

「等一下！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目錄嗎？」

他嘲諷地看了我一眼：「我以為你什麼都不需要。」

「我只是想看看….」

「那就對不起了，我們開的不是百貨公司，夜晚推銷員的守則之一是，決不讓非客戶看目錄，剛才你說過你『什麼都不需要』。」

我努力想擠出某個需要，但是濃厚的睡霧剎時瀰漫了整個腦子，現在我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覺。或許他從我沈重的眼皮看出來了，他又彎腰回復了龍蝦的古老姿態，拱手作揖。

「那麼咱們後會有期了。和你聊得很愉快，希望改天有機會為你效勞。」

我不情願地點頭回禮，眼皮卻順勢墜落下去。再用力睜開眼睛時，我已經站在家門口了。

一邊在口袋裡尋找鑰匙，我問自己：想要放假、想要吃遍各國美食、想要有一千萬…不，一億元的存款嗎？轉動門鎖的時候，想像我在蔚藍海岸有一棟漂亮的白色別墅，擁有讓五百年後的人都記得我的名望，和世上最美的女人做愛該是什麼滋味…. 打開門，馨甜的熟悉氣味撲向我，半掩的房門洩出一絲暖黃的催眠歌聲。也許我最需要的這一切，不在夜晚推銷員華麗的厚重目錄上。

2004.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