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珠影--1

我側著身從那門縫擠了進去，又悄悄把房門掩上。一片漆黑中，一縷幽裊的檀香在暗中游動著，只有羅萬在豆點大的一盞小燈下獨自憑几而坐，對著一張展開的圖畫神秘地微笑著。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走進這房裡來，我的心裡並沒有絲毫的愧咎和恐懼，然而這屋裡的幽香和黑暗倒是令我沈醉，彷彿軟綿綿地踏進了夢境一般。




故事要從一顆石頭說起。明朝中葉，我們王家的先祖武靖公在一次朝廷政變中護主有功，亂事平定之後敘功行賞，追封爵位恩及遺族之餘，蒙皇恩受賜這顆由琉球進貢的薔薇夜明珠。這夜明珠在東海的珊瑚塹谷裡吸收了日月精華和溺水者的魂魄，為洋流水波所滋養，千年修鍊而有靈氣，據說可以使擁有者預見禍事而趨吉避凶，因此我們族人不單得以在改朝換代的亂世中延綿血胤，更能始終在朝為政，錦衣玉食。但是到了南京事變那年，這顆夜明珠被入侵的日軍劫掠而去，從此王家凋零的子孫再不能受到這傳世之寶的庇蔭，只能在戰火兵燹之下苟存性命，並且在我祖父挈家隨政府遷台之後定居到這個孤島上。

但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我在舊金山的唐人街乾貨店長大，只聽說過那顆明珠，但從沒親眼見過，它早就失蹤了，或者根本從未存在？一等到可以脫離這些污暗腐臭和可怖傳奇的年紀，我就逃到東部去唸大學，卻偏偏遇見了James，有個已過世的中國母親，還有一個迷戀中國、只有一隻小猴子陪伴的美國父親羅萬教授。

耶誕假期到了，James邀我一同回Madison去陪他父親過節。在我舊金山的家裡向來是把中國新年看得比耶誕節還重要，所以這個節日回不回家是無所謂的，於是我們就搭飛機到Madison。
晚飯很豐盛，但我不喜歡傲慢的羅萬、討厭那隻被寵壞的伶俐小潑猴喜喜，更厭惡百般想討好父親的James硬要我穿上他母親留下的這身銀綠旗袍，使得羅萬一度大發雷霆。這塞滿東方珍奇的屋子裡有一種陰霉的死亡氣息。

飯後喝茶時，羅萬突然神秘一笑，得意揚揚地說：
「我最近剛得到一件了不得的寶貝，你們會大吃一驚的。」

不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捧著個木盒子出現了，鄭重地擺在一張圓桌上，示意要我們都在旁邊坐定，然後打開盒子。只見深綠的絨襯上安放一顆墨黑的石頭，我和James面面相覷，不知道這顆普通的、打磨得光滑的圓石有什麼珍異之處。正在納悶的時候，屋裡倏然一黑，卻從桌子中央慢慢地射出一點紅色的星火，羅萬的聲音在屋子的另一頭命令著James：「把它從盒子裡拿出來！」

James依言做了，只見屋子裡霎時被照得通紅如火，我們不由得詫叫出聲。再仔細看這顆石頭....不，不是石頭，而是一顆半透明如水晶又像玉的明珠，可不就像我家裡頭傳說已久的那件寶物嗎？正在疑惑間，只見那明珠如雲似霧地纏繞著的核心深處忽然如撥雲見日一般，霧靄散盡，卻露出一幅宛若實景的微形照相來：一棟精緻的古樓即將被烈焰噬沒，火中卻奔出一頭有著人類面孔的黑色巨猿，一手擎著放光的寶珠，一手挾住一個半裸的長髮女人，我差點叫了出來。

接著他又說起這顆明珠的來歷，和我家的族譜記載的是分毫無差，我所沒聽過的是它被我祖父遺失了之後的歷史，起初是為一個參與過侵華戰爭的日本人佐野所擁有，後來佐野的遺族在戰後遭逢經濟蕭條的威脅，只好賤價求售。而羅萬是從他另一個收藏家朋友的手中，也就是喜喜原來的主人，一個中國朋友王繼光處得到的禮物。這王繼光在芝加哥和紐約各開了兩家富麗堂皇的連鎖中國餐館，半年前的一個夜裡，全家人卻在睡夢裡被三個黑人小混混洗劫槍殺了。凶手在一個禮拜內就被逮到並判了重刑，除了被花得精光的現鈔之外，所有的贓物全數被追了回來。王繼光生意做得好，似乎對於後事也早就有了周全的準備。兩個月前羅萬就從王的律師手中得到這顆明珠，因為王早在遺囑中交待了這顆明珠的下落，或許他生前也曾經從裡頭見出自己的悲慘命運。

也許只有物歸原主，災難才能終止。
我將拿回這顆明珠，不計任何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