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9日 星期二

揮之不去的青春期

醫生宣布我懷孕的時候,閃過心上的不是喜悅而是恐慌:啊!怎麼辦?我逍遙自由的生活就要結束了嗎?之後冷靜想想,最初的那陣反應實在有點可笑,證明了已進入前中年期的我徒具成人外表、卻還不曾準備為生命負責的幼稚,可能是因為我的前半生幾乎都待在校園和後青春期的大學生們廝混的緣故吧?

但是踏出校門,再看看週遭,我覺得自己彷彿走進了另一座更大的學校,並不是指我在智識方面有所增長,而是指校園裡外的氣氛差別不大。原來始終還沒脫離青春期的人不只是我,在我居住的這個小島上,到處充斥著天真可愛、夢想、對性愛好奇、叛逆、焦慮、情緒、只貪求一時之快卻健忘不負責任的青春期文化,在我們每天接收的媒體資訊,在餐廳或捷運旁人的對話裡,甚至是公路上的駕駛人、街坊對罵的商家和激情造勢的政客,青春期的魅影無處不在。


青春期總是令人留戀不捨,就像亞當夏娃的故鄉一樣,一切事物都是如此新奇有趣,未來只會變得更好。你只在乎跟自己有關的事情,戰爭、環保問題都是遙遠的,一旦出了紕漏還有家人、律師、記者會或監獄罩你。

更棒的是你從裡到外都脫離了乳臭味,變成了完整的男人或女人,你有力量也有起碼的知識作為工具去砸碎任何看不順眼的東西--雖然你從沒想過要為它造出的替代品。

但是青春期也有些小小麻煩:你必須隨時留意同儕的最新喜好和用語免得被排擠,你得定期宣布昇遷加薪、交新女友、換新車、被挖角的消息或上報好吸引大家佩服的眼光。你要懂得為自己的醜事保密,同時千方百計捉到對手的弱點,以便下次同台比賽時給他來個迎頭痛擊。

你對這個並非黑白分明的世界偶然感到迷惘,但你很快就不再多想,那都是「大人的事」,你只要開開心心的聽你想聽看你想看的就行了,幹嘛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麼累。

在辦公室,就像從前在學校裡比分數一樣,大家互相比較誰的職位高、差事輕鬆,誰的業績高,誰比較受老闆寵愛,誰的衣服比較貴,誰的孩子英文說的好….休息時的茶水間裡,「張三和李四最近走得很近」、「你不知道阿美和老公離婚了」「羅絲老是自以為很性感」、「說好了,我們晚上聚餐別讓小林知道了」之類的流長蜚短,和學生下課後在角落在廁所的耳語,嚴重的聲調和誇張表情是一樣的。上班時間偷閒打混上網,都會有種逃學的快感,盯著時鐘等待下班,也像等待放學那般難捱。

淺顯易懂,能滿足當下的需求,最好還有權威人士或朋友推薦,都是青春期讀物的必要條件。隨便走進哪家書店,迎面見到的暢銷書架擺的都是些教科書:美容大師、如何賺進人生第一個一百萬、為什麼男人不說真話、優秀是教出來的、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書店儼然是間不敲鐘的教室,軟性點的課外讀物也有:擁抱幸福尋找真愛、哈利波特、少年XX的奇幻之旅(或日記)、我就是喜歡你、超級搞笑大觀,某女明星爆料的日記或寫真集….絕對像香雞排一樣可口。

可惜這種百花齊放的盛況將要暫時被「十八禁」的出版品分級制度給掃淨了,到時候家長們可以更放心的讓青春期的孩子單獨逛書店,有了那張圓貼紙和店員的把關,就不怕他們純潔的心靈受到污染了。再往裡面走,躲在書架後用長髮當簾幕隔絕外人眼光的女學生和粉領族,正屏息專注在紙上翻雲覆雨的虛擬愛情之中。

看累了,要想在雜誌類、家庭百科和旅遊休閒區來個轉身柔軟操,可得提防被陌生的白眼包圍。冷門一點的本土純文學專櫃,隨便抽本題目別緻的書來瞧瞧,多半繞著貼身的情感身體和回憶裡私語狂歌,自我和人間情愛是寫不盡的永恆主題,但是夾雜著石子般難以消化的語法和西方人名,使它們喪失站在門口迎賓的資格。要是你突然想作些不欲人見的動作,比如說和情人熱吻或掏挖鼻孔,不妨往經典著作或艱澀的專業書籍區藏身,這個北極地帶除了少數近視的獵書人之外,連蚊子也很少光顧。

走到街上,公車身上貼著一款新型照相手機的廣告,青春甜美的女孩無賴地揪住男友的耳朵:「要你看到1000個我、我、我」。
旁邊提公事包的兩個男人抽著煙邊走邊談:「….你們那個Amy也太不上道了,玩玩嘛,何必認真?」
一對中年情侶站在用填充布偶佈置的溫馨櫥窗前:「哇~~好口愛喔!人家好想要!」

沒法忍受平淡和無聊的青春期,電視絕對是日常必需品。坐在公車裡,只要你的頭和眼睛擺在正常位置,你就躲不過螢幕上接二連三的卡通、本週星座預測和打耳光繼而含淚相擁的連續劇預告片。

餐廳裡,高高掛著兩三架電視就能讓客人免去默默對食的尷尬,大家張開嘴仰望跟著綜藝節目主持人傻笑,盯著落網的凶手被追打、展示低胸禮服澄清緋聞的名女人、互相丟便當的立委,但是鏡頭一跳到烽火漫天的伊拉克或群眾聚集的烏克蘭首都街頭,食客們便低頭專心吃飯--看熱鬧是很好玩啦,打發時間嘛,可是不相干的外國人….算了,還是好萊坞的災難片比較逼真好看。

晚上和假日,多數人的休閒活動是看電視,除了反覆播放的新聞、球賽和綜藝節目,各種戲劇節目都展現出青春期男女的姣美和令人揪心的善惡對決場面,那些簡單的邏輯和道德觀,總能暫時撫慰現實帶來的挫敗感。

青春期的世界裡有滿滿的疑問,卻很少有嚴肅和沈靜的空間,於是我們最終只能一攤手,理直氣壯的反問:大家都是這個樣子咩,啊不然你是想怎樣?

於是想徹底脫離青春期的我,只好選擇無言的隱居。


2005.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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