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9日 星期二

我的朋友艾波

睡夢間上牙不經意摩擦到下齒,或是用一隻快乾掉的墨水筆寫字,卻愈寫愈淡、愈寫愈吃力時,我就會想到艾波。說她是我的朋友,似乎濃縮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說不上認識她多久了,總會在某群朋友的聚會上見到她,短暫的重逢之後,她會打個友善的電話來問候,或熱情地邀我喝杯咖啡或吃頓晚飯。雖然不大樂意,但你如何能拒絕一個言明需要你幫忙指點迷津的朋友呢?


她有張玲瓏小臉,總是帶著巧克力半融的笑意,幾乎隱沒在衣裳非綠非紫的雲團中,唯有一對炯炯的眼睛從烏雲後散發出執著的光,如同想奮力掙脫現實惡土向世界好奇探望的草苗,但她始終不確定自己要長成一棵大樹還是先開出一朵花來。她說她想寫作,事實上她也有了一點成績,幾年前在網站發表過幾篇訪問並且出版了一本小書,文筆流暢清新。

「我最羨慕你這種生活,有穩定的工作,還有自己的時間可以寫作。」
她的語調一貫慵懶緩慢,似乎剛從睡中醒來,還依戀著夢境裡悠長的鈴聲。她剛換到一家貿易公司做文案之類的雜事,但是和上司有溝通的問題,她正在考慮辭職,但是不能決定該主動提辭呈,還是等對方開口。再待下去,日子不快活,但是如果主動辭職,可能會少掉一筆資遣的錢,更何況….「唉!我好想出國唸書哦!可是我不知道該唸什麼,到底唸什麼比較有趣?但是我的錢好像又不大夠….」

她在種種顧慮和希望中繞來轉去,迷惘而無助,我盡了年長朋友的義務向她建議幾條可行的路。她黯淡的臉色逐漸撥雲見日,彷彿從我的話語中看見一條光明的未來之路。離開咖啡館時,外頭下起大雨,她向店家借了把傘,滿面紅光地和我在雨中道別。龐大的樓影對於她輕快纖細的背影不再是沈甸甸的石造迷宮,反倒是她亟欲衝破的侷促牢籠。

幾個月後我們又在一場喜宴上碰面,宴後她加入我和另一位朋友的下午茶。分敘寒溫之後,她又憂心忡忡地提到自己的前途,作了一陣子自由接案的soho,金錢的壓力使她再度感到一份正職的必要性。她向這位在證券行工作的朋友討教金融和保險業的情況,報上的尋人啟事不都登著「徵講師、行銷專員,有職前訓練」之類的廣告嗎?她躍躍欲試。但是這些工作都需要相當的基層經驗,或者要做些推銷啦、尋找潛在客戶的事,說真的,除非很喜歡和別人談話、口才好,並且不怕被拒絕,否則那種工作不但讓人有挫折感,又有業績壓力…聽朋友這麼分析,艾波便打消向金融保險進軍的雄心,更何況她對人命或股票值多少錢實在缺乏概念和興趣,於是她又轉向我苦笑:

「我最羨慕你這種生活了,有穩定的工作,還有自己的時間可以寫作….」

她說她去報名考師資班的補習班,才上了一天課便要求退費,因為要讀的科目實在太多又太枯燥了。她還去參加過森林小學的教師訓練,並且在那裡觀摩過上課情形,「但是窩在那麼偏僻的山上,實在很悶。」她坦然真摯地承認自己不適合當隱士。但當我不意間談起有幾個寫小說的朋友在中部一座更偏遠的山裡教書時,她又無限神往,非常想知道怎樣才能加入他們。

我忍不住問她到底真正想做什麼,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我想要在四十歲之後接些兼職工作,其他時間全心寫作。」
「比如說,什麼樣的兼職工作?」
「唔,像是到民調公司打電話作民意調查之類的。」
我和另一個朋友互望了一眼,低頭喝茶,無話可說。

當我津津有味的捧讀一本新書時,被一個生字絆了一下,去查字典,又瞥見旁邊的注解,勾動了某個模糊的念頭,於是連忙到書架上翻找舊書來看,看得興起,索性重讀起來,卻又不免被蚊蠅般的罪惡感所纏擾,記掛明天還沒備妥的功課….這時我又想到艾波,或者說,我覺得自己很像艾波。人生到處隱藏著盎然的趣味,像座令人心醉的大花園,我們摘了清麗的百合,準備帶回家去供瓶,又想去聞聞薔薇的嬌艷香氣,低頭去嗅時,又想尋看草叢裡可有四瓣的幸運草,肚子餓了,又扔下花朵想去摘枝上的蘋果,等到爬上樹時又遲疑起來,也許前頭樹林裡的桃子更能解渴?就這麼迷遊流連,直到花草盡枯,寒冬襲來,我們心上只殘存春色隱約的記憶,迷失在再也認不得的荒野裡,手中終究空無一物。


2003.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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