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1日 星期三

令人失笑的悲劇--葛城事件

灰藍色調的「葛城事件」,配上優雅的背景絃樂,隱然透露日常累積的無形恐怖。

觀影人就像片中那個突兀的廢死者星野順子,總穿著保守的套裝,抱著一廂情願的人道主義,自願和犯下地鐵隨機殺人案、被判死刑的小兒子葛城稔結婚。寧可與父母脫離關係,也要成為這個家庭的一份子,踏入葛城家,了解他的世界,好實現她拯救死刑犯的崇高理念。

隨著她魯莽的造訪,和葛城一家的對話與往事的穿插,逐步揭露出這個看似完整正常的小康之家裡,悲劇種子早已埋下,只是沒人願意去正視。


一家之主葛城清繼承父親留下的五金店,蓋了自己的家,娶妻生了兩個兒子,自滿的當著這個小城堡的主人,並且在院子裡種下一棵橘子樹,希望兒子們的未來和這棵樹一般茁壯。

他期待大兒子葛城保能擁有好學歷、穿西裝到大公司上班,不再繼承這家幾乎沒有客人上門的五金店。小兒子稔受到母親寵溺,不斷的換工作,又被拿來和已成家立業的哥哥相比,使他從自卑生出怨恨,也成為父親的眼中釘。母親伸子承受丈夫高壓式的精神虐待,連出門打工或離家出走也不被允許,變得神經質而脆弱。

父親清獨斷而自我,一切都必須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使親家受邀在餐廳吃飯,也要忍受他教訓服務生的長篇大論。長子保個性懦弱,只會迎合父親的期待。早已被公司裁員,卻不敢讓妻子家人知道,天天到公園裡坐板凳消磨時間,最後跳樓自殺,只在一張發票背後留下遺言「真的很對不起」。他的父親堅持這是意外而非自殺,母親則認定沒發現兒子的異狀而阻止悲劇發生,全是媳婦的錯。稔認為哥哥的死法太遜,他選擇轟轟烈烈的大幹一票,成為名人然後被判死刑。

片子一開始,被判死刑的稔回頭對著父親微笑,彷彿是對的他報復。長子自殺,次子入獄,妻子住進精神療養院,家已不再是個家,葛城清仍死守著他的城堡。即使每天要清除噴在牆上各種難堪的詛咒,房子被憤怒的路人縱火,他仍然堅持自己沒有錯。

廢死者順子藉著與稔結婚,以便經常到獄中去探望並感化他。她生硬空洞的說出「我愛你」,卻一點也不了解稔的內心世界,甚至突如其來的大談自己和前男友如何在悶熱的小房間流汗做愛的細節,也許是想透過自我暴露,鼓勵稔對她坦誠交心。但順子僵硬的人際互動方式,不時辯解「我不是偽善者」、「我只是不想對人性絕望」,卻不在意對方是否聽進去,執著於自我感覺良好的「善行」,不也是另一個內心崩壞的孤獨者?

走在尋常的街道上,人們做著平日的工作,街頭有人拿著大聲公宣揚:「只要我們每個人都能改變自己,日本一定也能變得更好。」但世事真能這麼單純美好嗎?

當順子一身黑衣,上門來向正在吃麵的葛城清報告稔被處死的消息,眼底卻放出激動而奇異的光芒。葛城清問她,難道因為稔已死去,她就不再是他的家人?當她抗拒清的性侵,他再進一步逼問:「如果我殺了三個人,你會願意和我結婚,成為我的家人嗎?」當順子脫口罵他「你這樣還算是人嗎!」她突然驚覺:原來她一直堅信人性可為的理論,竟是如此脆弱的不堪一擊。

順子代表著我們,這些自以為無辜善良與清高、無所不能,任意論斷他人生活的旁觀群眾。

順子逃走之後,清把家裡砸個稀爛,拖著吸塵器走到院子裡去,企圖用電線掛在橘子樹上自殺,了結一切。不料樹枝承受不住,他重重跌在地上。自殺不成的他只好走回屋裡,繼續吃麵。電影結束。

最高明的悲劇,是沒有半點衝突與激情,在平靜的生活步調中行進,讓人從骨子裡發冷,甚至發笑。雖然導演說「想讓觀眾一路鬱悶到底」,我卻覺得可悲到了極致,反成為喜劇,照亮了人們平日看不見的陰暗與荒謬。「生命中總有連舒伯特也無言以對的時刻」,片中洋溢的室內樂,或許也透露出這樣的意涵吧?

這部電影,總算讓我理解鄭捷事件看似不可理喻的原因。即使是表面上看來正常的家庭,家人之間也可能形同陌路。親子、夫妻和手足間長年孳生的怨恨與不滿,彼此施加的精神折磨,又哪是我們這些天真的局外人憑著滿腔熱血,就能在短時間內找到解方的?


從俊美小生變成如今面目可憎的歐吉桑,這部電影幾乎是三浦友和充滿氣勢的演技大展現。雖然很多影評都說田中麗奈演出的廢死女順子是一大敗筆,我卻覺得正好相反,如果不是這個角色尷尬的存在,整部電影就只會是一部純粹憂鬱的悲劇,卻缺少層次與對死刑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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