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6日 星期一

被地球吞噬之前


同樣是娛樂表演,雜耍特技的「頂大缸」和「Local King」在電視上耍嘴皮子,引起的笑聲總有點差別。前者舉重若輕的從容本領,使觀眾發笑的是心底自歎不如的驚奇,後者則用最粗淺的方式挑動人們隱晦的禁忌和慾望,觀眾被逗樂了,卻以為他們嘲笑的只是自我丑化的藝人。娛樂這門事業看似輕鬆光鮮,沒有肯下苦功的傻勁或天分還是成不了氣候,無怪「頂大缸」之類需要苦熬多年卻又不易翻新的技藝逐漸失傳,耍嘴皮扮丑角或許容易些,但是葷笑話萬變不離生殖器,觀眾的笑神經被定點刺激久了,也會麻痺。娛樂最難的地方,未必在功夫,而在創新。即使如此,人們還是需要被娛樂,也想偶而脫離沈悶的現實,而自己創造娛樂,總不如讓別人來娛樂自己來得省事。

也有些娛樂表演,在不斷的改良與精緻化,逐漸成為一門藝術,後繼者戰戰兢兢地接受最嚴格的訓練,以便化身為傳統的一部份。買了票盛裝坐在國家劇院觀賞崑劇的觀眾,和坐在電視前看脫口秀的「沙發馬鈴薯」,或許有程度和品味上的差別,被娛樂的源始慾望卻相去不遠。




聽故事也是種娛樂。但聽故事容易,發現新故事卻難得多,為了滿足我無止盡的聽故事和被娛樂的慾望,索性自己動手寫起故事來。經常一開始只是為了尋開心而寫,寫著寫著,卻彷彿愈來愈朝著先前不曾查覺的地道鑽探下去,再想回頭重返地表,卻已找不到原路,非得在黑暗中摸索,重新鑿出一條新路不可。由於近來愈趨嚴苛的字數限制,寫起短篇,總覺像按時上班完成定額工作一樣疲勞緊張,寫長篇的時候,卻常有一種放恣的冒險心情,就像一趟長程旅行,只帶了相當的行李和盤纏,買了往西去的一年到期機票,就把自己扔進完全的未知裡去碰撞各種意外或驚奇。

2000
年在荒涼的落磯山腳下,孤身住在一間幾乎沒有傢俱的公寓裡,就著一架折疊小桌和筆記電腦,以及一張不舒服的塑膠野餐椅,我過著每天規律寫作的生活,不知不覺寫出了許多長長短短、後來也陸續發表或出版的作品之後,突然感到一種朦朧的慾望,卻不是出門找朋友狂吃一頓,或開車去西岸玩上三星期就能平息的。

再次獨處時,我躺在暖氣機轟響的公寓地毯上,想到幾個月後即將結束的寫作生活,想到大半年前繞著地球單飛的心境,我決定好好的娛樂自己,用故事。在這麼一種任性的心情下寫了「被地球吞噬」,雖然人物是從剛完成的長篇「夏日,在他方」走出來的,但故事卻要盡可能的脫離地面飛揚起來。

很快的寫完第一稿,好玩的把它貼在網路上。不知是為了它的娛樂還是文學價值,回台灣不久,就有兩家出版社對它很感興趣,我卻始終以未完成的理由拒絕,實情也是如此,每重讀一次,就忍不住手癢再改;更主要的原因是,比起版權費或出書的虛榮,我更喜歡讓它停留在一種活生生的、仍在成長的狀態之中。這樣的作品更適合擺在網路上,隨時可以再改一改,一旦讓它凝結成書,它便永遠脫離我而獨自存在,甚至成了僵死的標本,別人眼中看見的,永遠不會是我心目中它該有的姿態。

雖然不大確定,過了近二十年,重新改寫這篇東西,除了娛樂自己之外,是否還能娛樂他人。然而故事不該被當作紅酒藏在地窖裡,而應當釋放在讀者的眼前或聽眾的耳根下,就如同植物需要陽光和水,才能為了邁向死朽而努力的生長。



鏡文學 被地球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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