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2日 星期三

美麗的一天

上完九點半的彼拉提斯,又下水來回游了一千公尺,步緯這才覺得身體有種微醺暢快的疲憊感。她沖過澡洗了頭,在蒸氣室裡仔細用粗盬搓掉皮膚上多餘的碎屑,圍著浴巾坐在檜木烤箱裡蒸騰出一身汗水,再到淋浴間沖乾淨了,用毛巾包起抹好護髮油的短髮。

塗過身體乳液,穿上俱樂部的純白毛巾浴袍,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冰河敷面泥,她拎起化妝包,在燈光昏黃的休息室最安靜的角落挑了一張按摩沙發,在扶手按鈕上設定了最弱速的頻率,蓋上薄毛毯,在若有似無的蕯克斯風音樂和人工花園的香氛環繞中,一點一滴沈入黑甜的睡眠裡。

她很少做夢。清醒時她要照料自己的身體和容貌衣著、打理房子和汽車、丈夫的胃和性慾、還有兩個兒子的健康和學校活動、規劃家族的聚餐活動和渡假行程,實在沒有多餘的遐想空間。

但是這會兒的睡眠卻像雞蛋裂了一條小細縫,彷彿有小女孩在耳邊吃吃傻笑,還有一條軟涼的小蚯蚓從小腿輕悄爬上來。她驚叫一聲,腳一縮,猛然睜開眼睛,只看到一雙雙朝她射來的白眼。

她喃喃道歉,確定腿上白淨得連一絲纖維也沒有,她重新躺好閉上眼睛,卻再也睡不著。



居然會做惡夢!她在心底自嘲著:嬰靈作祟嗎?真是迷信!前兩個月她趁著丈夫到美國出差的一星期,假造丈夫簽名簽下人工流產同意書,順便做了輸卵管結紮。這件事只有她住新加坡的姐姐知道。留學英國的姐姐作風洋派,骨子裡卻很歐巴桑,打聽到台灣有座超渡嬰靈的名廟,堅持要她去一趟請師傅處理。她隨便敷衍說去過了,其實才懶得理。姐姐不知道她以前在溫哥華也拿過孩子,就在她剛結束第一次婚姻不久。

第一次墮胎,是想讓失敗的婚姻結束得乾乾淨淨,而這一次,是不想再失去白天的自由,被孩子綁住手腳的日子她過得夠久了。丈夫要是知道,一定會說服她生下來,他一直想要個會撒嬌的女兒。

她從化妝包裡拿出剉刀,指甲油、脫脂棉、去光水和海棉夾趾板,抹掉腳指甲上剝落的淡紅。秋天了,她想換個溫暖的楓葉色。

鄰座的女人腿上擱著一本翻開的女性雜誌,她不經意瞥了一眼,看到頁面上一張有點眼熟的臉。她伸長了脖子想看清楚,那女人察覺到了,微笑著把雜誌轉過來朝向她:

「你看過kaya的書嗎?關於親子教養的,我蠻喜歡她寫的東西。」

步緯搖搖頭,把身體縮回去,繼續塗指甲油。

「我兒子和她女兒同班。」

「真的?」女人興奮起來:「那你一定見過她,她本人怎麼樣?一定很有氣質吧?」

步緯想了一下,臉上的冰河泥有點乾了,話題最好到此為止。

「我很少去學校,沒什麼機會見到她。」

「啊,好可惜喲~~」

不會的,步緯在心裡回答她:有些人有些事,保持距離才美。

她洗過臉,上完繁複的保養程序,再仔細描好眼線唇線,把新剪的短髮吹出膨鬆的層次。大片的化妝鏡裡,可以清楚看見身後許多半裸女人,衰老鬆弛,蒼白浮腫,或者贅肉橫流。偶然有一個苗條勻稱的背影,或是飽滿有彈性如香瓜的乳房經過,總會吸引一陣無聲的眼波跟隨。

美麗身體的主人永遠不在意他人的眼光,步緯知道,因為那也是她生存的本錢。

十二點零五分,她前往東區小巷裡一家烏龍麵店,門外簡樸的原木長椅和日式庭院擠滿了排隊等著嘗鮮的年輕人,用飢餓的眼光目送她輕盈地踩過踏腳石,直接走進店裡。

靠窗的角落,紮著銀灰馬尾的瀟灑男人朝她揮手。

「你還真會挑地方,這附近很難停車呢!」

「何必開車?你又不是沒有腳,搭公車或捷運多方便!走路比上健身房運動還省錢健康。」

「噯,你說話開始像老頭了,換點新鮮的詞吧!」

男人的老皮革臉上泛出深深的紋路。

服務生機伶地趁著他們談話的空檔過來介紹菜單,點完菜,男人深褐色的眸子在她貼身的低胸孔雀藍針織衫上下貪婪的摩挲著,感受到他滾燙的目光緩慢遊移,她的體內有根被點燃的燭芯盪漾了起來。

她甩開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等候的年輕人。

「你怎麼知道這種小女生才會來的店?」

「辦公室的工讀生介紹的,聽說冷麵不錯,很有嚼勁,讓我想到妳。」

她哼了一聲,收起胸脯往後靠,翹起腿換個坐姿,一隻黑綢無帶細跟鞋在腳尖上晃呀晃。

「小女生的味道也不錯吧?飽滿多汁。」

「我哪會知道了。妳吃醋了?」

她斜眼瞟他,「吃醋又不會飽,我還是喜歡甜點。」

他咂口粗陶杯裡的熱茶,低聲笑了。

「正好這附近有家甜點店,有你最喜歡的香蕉巧克力奶昔和草莓布蕾,真想看你舔一口…」

「別說了,越聽越餓。」

麵送上來了,他們同時拿起筷子來攪拌麵條和醬汁,唏哩呼嚕吃了起來。

她一邊吃麵,一邊感覺到有個東西順著小腿拂了過來。她端正坐姿,細細品嘗帶點酸甜的濃郁湯汁。

麵是冷的,進了她的胃裡卻是紮實溫熱的。

他們快快結完帳,直奔一家最近的商務旅館。午餐時的前戲讓他們還沒進門就飢渴的狂吻著,急切地替彼此褪去身上所有的累贅,用雙手和嘴唇去確認對方皮膚上每一吋氣味。她跨騎在他身上,任他恣意揉搓,很快就到達激情的顛峰。

她慵懶赤裸的躺著,房裡還殘留著歡愛後的餘腥。男人淋浴穿衣,走到床邊,輕輕撫摸著她的臉和光滑背脊。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要我送你麼?」

「不用了,我自己坐車回去。你再睡一下,晚上還要吃便當開記者會,不用等我吃飯了。你今天會做好菜吧?幫我留點當消夜。」

「好。愛你唷!」

「愛妳,我的小草莓。」

他在她額上印了一吻,輕輕關上房門離開。

丈夫原本在大學教書,目前暫時被借調到政府部門工作,比以前忙碌許多,只能靠著隔週一次的午餐加商務旅館幽會,來紓解壓力。

不談家事和孩子,偷情似的刺激感很新鮮,不過同一招不能用太久,丈夫和她都是喜新厭舊的人。

下午四點差一刻。她從社區百貨的烹飪教室走出來,捧著裡剛做好的料理,盤算著冰箱裡還有什麼食材來搭配晚餐。

正要踏進有機超市時,有人迎面喊她「至揚媽媽」,是她早上才在雜誌裡看過的那張銀月般的溫柔笑臉,戴著麻黃漁夫帽,純白皺紗連身裙,肩上一只探出芹菜葉和青蔥的藤編購物袋。

該稱呼她什麼呢?她一時想不起來那女兒的名字,有一雙黑溜溜大眼睛的長髮女孩。

她欠了個身,像優雅的日本女人。「好久不見了,我是敏榆媽媽。」

喔對了,葉敏榆,真抝口的名字。

「禮拜三敏榆到你們家去打擾了,真不好意思。」

有這回事嗎?大概吧,那天她回家有點遲了,一進門就看見玄關擺著一雙陌生的粉紅色球鞋。她先去廚房忙著淘米下鍋,端了點心和果汁去敲門,揚揚卻說同學已經回家了。

「不用客氣,小孩子嘛 … 」

她聳聳肩,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說什麼,客套話對她而言就像卡在鞋尖裡的小石頭。

敏榆媽媽瞄見她手上的保鮮盒:

「咦,這是你們今天做的菜嗎?是什麼?」

「玫瑰油雞、八寶菜。」

「哇!看起來真棒。下次一定要記得跟你抄食譜。上次園遊會你做的檸檬派和泰式烤雞翅,我家寶貝們一直念念不忘呢!」

步緯皺了一下眉。孩子都多大了,還寶貝咧!

敏榆媽媽看見她的表情,立刻識相的說該去接小孩了,改天再聊。步緯目送她走到門外,白裙飄飄,人行道上綠蔭濃濃,還真像日劇場景啊!她吁口氣,轉動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
突然想起來,低年級時她們的孩子也曾經同班,敏榆媽媽跟她問過橙汁鴨胸的做法,之後有個媽媽把她拉到一邊嚼舌,說上學期末一家一菜的活動,敏榆媽把別人家的紅蟳油飯拍了照,還詳細問了做法,之後放上自己的網站宣稱是她親手做的,一下子衝高了點閱率。

她才不在乎呢。不過是做菜嘛,食譜也是以前傳下來,又不是自己發明的,沒什麼大不了吧!嚼舌媽媽瞪著她,彷彿她是外星人。

媽媽們之間的談話和往來總是這些,競爭比較耳語和嫉妒,更討厭的是虛偽的恭維客套。

孩子小時她還會去參加學校活動,莫名其妙的被拉進小圈圈的聚會,突然無話可說的空檔,就有人開始讚賞某個媽媽親手鉤的五彩繩袋或胸口上的Hello Kitty串珠別針,好厲害喔好可愛喔說個沒完,她沒話可說時從不開口,偏偏還有人要她發表意見,一旦她老實說出自己的感想,就讓原本熱絡的氣氛瞬間結冰。

她跟丈夫說起這事,自嘲是童話裡只會口吐蟾蜍的公主。

「這才是我率真的公主,妳可不要變成那種只說廢話又假惺惺的歐巴桑啊!」

丈夫吻了她一下,餐桌對面的兒子們互相吐舌扮鬼臉:噁!又來了!


下午六點。她在地下室停好車,按電梯上一樓,先到大廳的信箱取郵件。兩個年輕女人從另一部電梯走出來,比較高瘦的一位抱著小男孩,是住三樓的鄰居,熱情地向她打招呼,告訴她身邊矮小蒼白的女子是她的老同學,來玩的。那女人推著一部灰撲撲的娃娃車,不相襯的嫰黃T配桃紅七分褲,小小的三角臉表情嚴肅,距離太近的眼睛有點陰沈,順著朋友的話投來深長的一瞥,從上到下,毫不客氣。等電梯關上,步緯覺得那一瞥還黏膩在她身上。

進了家門,臭鞋加汗酸味迎面撲來。兩個兒子擠在客廳角落的電腦前專注的看什麼,一聽見她進門便慌忙關掉電腦。

不是暴力電玩就是色情網站吧,她懶得問,只用嚴厲冰冷的眼光打量他們一會兒。

  小孩換了恆齒之後就是大人,不再是年幼的寶貝寵物了,你得管好你自己,從前她的父母就是這麼對她說的。

「喂 ~~ 今天安親班上足球課嗎?搞得衣服鞋子上都是泥巴!趕快去洗澡。」

「可是人家肚子好餓!」翔翔奔過來抱住她:「媽咪你好香!」

「哇!好臭的頭!臭死人!先去洗澡洗頭,出來就有好吃的,去!」

好不容易把小兒子攆走,她臉上還殘留著笑意,揚揚不聲不響的遞來連絡簿,垂著長長的睫毛:

「親師會,要寫回條。」

她快速掃瞄過通知單,是下週末。

「你想要我去嗎?還是…」

「嗯…那…可以讓我媽去嗎?」

她調整一下呼吸,滿屋子的汗臭味。

「你問過她了嗎?可以啊,只要她想去,我沒意見。」

揚揚抬起臉,兩眼亮晶晶的:「那我現在去打電話問她!」

她把帶回來的菜放在盤子上,到廚房去燒水,再回房換衣服。天真的揚揚,他恐怕永遠也搞不清他親生母親那顆聰明腦袋和接近更年期的心吧?

揚揚剛上小學時,他們就讓他知道自己還有另一個生母,既然她從沒出現過,對他而言就只是個虛構的佛地魔,沒什麼好怕。

上個月丈夫接到前妻的電話,她從美國任教的大學回來客座一年,想看看兒子,好好填補母子之間的空白。

「這是藉口,她只是想替自己的論文搜集材料。」

丈夫說,前妻是社會學教授,最近的興趣轉移到性別研究,她只是想回來當個現成的母親,像到Baby Boss體驗當一天救火隊或空姐的滋味。她說想先和步緯見個面互相了解,免得兒子一下子無法適應兩個媽媽。

隔幾天,公公的八十大壽餐宴上,出過五六道菜後,只見一頭獅鬃的嬌小中年女人,傘狀黑絨小洋裝遮掩了豐腴,從頭到腳的鑽石裝飾卻閃耀著女王的光芒,挽住個頭和她一樣高的揚揚穿梭在酒席間,擺出長媳的姿態向親戚朋友們熱絡招呼,許多人先是一臉錯愕,繼而堆起笑容來回應,再悄悄用同情的眼神看著坐在丈夫身邊的步緯。

「老爸說他就是要叫吳荻回來,一家團圓,熱鬧一下。我看他是老糊塗了。」敬完酒回座時,小叔湊過來對丈夫宣示忠誠:「我說不行,都離婚十年了,現在還有二嫂,場面多尷尬…」

小嬸也撇撇嘴對步緯說:「爸也真是的,說什麼以前三妻四妾的都同桌吃飯了,二哥才兩個老婆算什麼。」

訂酒席和發請帖都是步緯負責的,公公卻完全沒提過有個神秘嘉賓。

大嫂和小姑們也加入圍剿:「她胖了很多啊!臉皮還真厚,當初是誰說再也不想和我們家有任何關係?」

「她以前不是什麼兩性平等,不被物化的新女人,從來不化妝的嗎?現在打扮得像酒店小姐…」

「哼!她很懂得怎麼哄老爸開心,老爸就吃她這一套。聽Amy說她最近常從美國打電話來和老爸聊天,說要回來看他,所以老爸就叫Amy幫他送請帖過去…」

「現在是怎樣?幾百年不往來,回來當現成媳婦和媽媽,有苦輪不到她吃,有好事她決不錯過,該不會連遺囑也會有她的一份吧?」

「二哥你也說點什麼,這樣太委屈二嫂了。」

女人們三言兩語的批評著,也替步緯打抱不平,好意裡隱藏著看好戲的興奮。

丈夫苦笑著搖頭:「隨便吧,老爸高興就好。」

一面從桌下伸過手來握住步緯,她停了幾秒,靜靜的抽開手。

吳荻像活逮小偷似的拉著揚揚走過來,也許剛才笑得太多,眼角的脂粉剝落了,嗓音卻仍是露珠般的閃亮:「嗨!好久不見啦,各位兄弟姐妹!」

另一隻空著的手很自然的搭在前夫的肩上,眨著紫色睫毛膏,用一雙和揚揚神似的深邃大眼銜住步緯。

「妳就是步緯吧?比我想像得還年輕漂亮,Ed真不簡單哪,你們是在飛機上認識的?」

「對,我以前是空服員。」

她不想詳細說明那個帶著嬰兒和破碎婚姻離開美國的男人如何醉得一塌糊塗,其他的同事幫忙清理男人身上和座位的嘔吐物,她泡了一瓶牛奶,把嬰兒抱到後艙的空位。孩子軟而暖的身體躺在她懷裡,小手緊緊握住奶瓶,長睫毛下的大眼睛坦白而信任的注視她,她忍不住低頭去嗅聞他細髮裡散發的奶香。小天使,你的媽媽呢?

「很好的工作嘛,辭掉了真可惜。」

「還好吧,我現在的工作和以前也差不多,薪水不錯,同樣是準備食物毛毯和收拾善後,隨叫隨到,只不過從天上降落到地面上,不必再替陌生人服務,踏實多了。」

「哈哈!你老婆很幽默喔!我喜歡。」吳荻響亮的大笑起來,渾身像裝滿了彈簧,搖了搖前夫的肩,又摟了摟揚揚纖細的腰身:「不介意的話,待會兒我可以跟這位小帥哥出去約會嗎?去看場電影,也許…對喔!3D Spiderman,吃完晚飯我再把他送回家,好吧?」

最後這幾句話是對著丈夫說的,彷彿步緯在她眼中和公公的印尼看護Amy成了同一等級。揚揚一聽見Spiderman,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回程的車上,翔翔吵著也要去看蜘蛛人。

「不公平!為什麼哥哥還有另外一個媽媽?」

步緯發火了:「你想要另一個媽媽?叫你爸再去娶一個!」

「別衝著小孩。我事先完全不知道她今天會來…」

「那揚揚呢?他們之前見過面了,是吧?」

握著方向盤的丈夫沈默了幾秒。

「…也不算見面,只是寫了幾封E-mail。」

步緯別過臉,深吸了兩口氣:是誰把她拖進來演這種肥皂劇的場面和對話?

「別想太多了,畢竟是他的親生媽媽,總要讓他們見面…」

她不再答腔。車子停在紅燈前,她想下車加入路邊那群開心逛街的青少女,她想像自己坐在隔壁的敞蓬車裡跟著重金屬音樂節奏打拍子,就是不要困在這輛車裡,困在這個庸俗後母的角色裡…但是,她能再逃到哪裡去?這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嗎?

「…不用管別人怎麼看,揚揚自己也很清楚,陪他長大的才是他真正的媽媽。那個女人就是喜歡引起別人的注意,她早就說過她根本不是當媽媽的料。」

吳荻果然很了解自己。接連兩個周日,她一大早就開著租來的Lexus接揚揚去吃美式早餐,晚上十點以後才把他送回來,帶著一堆最新電玩軟體新玩具新球鞋新衣服和頭髮裡的煙臭味。
揚揚提起「我媽」時,臉上總是藏不住的得意:我媽在美國有一匹自己的馬叫F1,因為牠賽馬時常拿冠軍,我媽會開小飛機和帆船,還有潛水員執照,真是酷斃了!我媽說如果我畢業想去美國唸書也可以,那裡的學校比台灣好多了,她說小孩子要早一點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好!要是你們不給我買最新的iPhone,沒關係,我媽一定會幫我買!

丈夫打電話向吳荻抗議她對孩子的承諾太隨便,容易到手的昂貴禮物,會讓揚揚變得驕縱輕浮。

「我只是把過去虧欠他的生日禮物聖誕禮物一次補足,不算過份吧?再說,你們把他教得太一板一眼了,這樣會提早消滅小孩的creativity,我只不過是…噢!我忘了怎麼說,那個字,deliberate his nature?」

第三個周日她沒再出現,讓揚揚空等了一小時,打電話去,響了很久才接,啞著嗓子說Sorry啊揚揚,媽咪昨天和朋友喝多了,爬不起來,下禮拜我再帶你出去,你想去海邊還是去華納威秀?

但是到了下周六,她打電話來說明天臨時有場演講,在新竹,問揚揚要不要去聽?沒關係,爸爸或「新媽媽」可以開車載你來,演講完我再帶你去廟口吃米粉和摃丸湯,再去六福村玩雲霄飛車,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揚揚用哀求和賭氣種種方式,他們最後犧牲了翔翔同學的生日派對,丈夫還要加班開會,由步緯開車帶孩子們到新竹去。雖然對翔翔有點愧咎,但她天生是個喜歡比賽的選手。

車過大溪,開始下起雨來,但無法澆熄揚揚的興奮,他一路和著「我媽送我的」iPad裡播放的MV坐在椅子上跳騎馬舞。

翔翔嫉妒的酸他:「在下大雨耶,你不能坐雲霄飛車啦,哈哈!」

「最好是啦!那我就叫我媽帶我去百貨公司打電動,怎樣?」

吳荻的講題是「母系部落的分工制度與現代社會照護的應用」,聽得母子三人昏昏欲睡。好容易等會議結束了,她還忙著和同行寒喧交流,最後終於看到揚揚時,一臉驚奇:

「咦!你怎麼來了?你來聽媽媽演講?怎麼樣,媽媽講得棒不棒?」

揚揚一臉困惑:「昨天我們約好的,你忘了嗎?」

「什麼…」有人遞過來一張收據要她簽名,又有一個男人過來拍著她的肩膀,她尖呼一聲,熱情的和對方擁抱。

「好久不見了!真是,有多少年了?你還在台北…現在到台中了?怎麼這麼巧!來,看看,這我兒子,記得嗎?…那年我們在Evanston時你見過的,是啊,那時還是個小不點…呵呵!…噯喲!別說了,孩子都這麼大了,我還能不老?」

等那男人和她互換了聯絡方式離開時,她走過來攬住揚揚的肩:

「真對不起啊,揚揚,媽咪今天沒辦法陪你了,剛才主辦人臨時說要請所有的演講者一起吃飯,也不知道幾點才能結束…讓你們白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最後一句話是對步緯說的,步緯忍住自己伸手打她耳光的衝動。

「既然這樣妳也該早點打電話通知我。妳知道他有多期待見到妳嗎?」

「我們這不就見面了嗎?來,給媽咪一個hug!」

揚揚漲紅著臉,用力推開他母親,轉身就往門口跑。

步緯花了好大力氣才把拼命掙扎的揚揚架進車後座,兩人身上都被雨淋得溼透,她拿起後座的車用毯包住哽咽發抖的他。被趕到前座的翔翔跪在椅背上,不安的看著他們。

過了十歲以後,孩子就像枝頭上快熟成的蘋果,隨時都可能離枝掉落,吳荻像一陣強風,吹得他更加搖擺不安。

不要緊,我會安全的把你接住,步緯在心底說,緊摟孩子的右手心,還熱辣辣的刺痛著。比賽的結果不如預期,但失望中搀雜著一絲愉快,原來她的對手只有這麼點能耐。

她和丈夫商量之後,決定吳荻最好暫時不要再和揚揚見面,也不要再讓她單獨帶孩子出去。
過了兩星期,吳荻卻不請自來上門按鈴,十萬火急的說只想借個廁所,出了浴室就在孩子的房間和客廳漫遊著,摸摸走廊牆上的拼貼畫作,拿起玩具櫃裡的鋼彈公仔把玩,欣賞書架上的畫冊,最後伸著懶腰,貓似的跳上廚房中島的高腳椅,自在得很。

「妳是不是該走了?」

「別這麼無情嘛!上次是我不對,妳會生氣也是當然的,害我臉腫了兩天,不過這點小事我不會放在心上。我們一直還沒機會單獨聊聊呢!正好我現在有點空檔,所以就專程過來看妳。」

她寬宏的笑一下,拈起剛烤好的一片柳橙核桃蛋糕送進嘴裡,這是步緯替孩子們準備的放學點心。

「上次的事還不夠嗎?請妳別再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穿過蛋糕而含糊不清的聲音:「喔!這個真好吃!Great!再來杯紅茶就更棒了!」

步緯冷冷撤走了蛋糕盤,繼續收拾烤箱和攪拌機。

「好可怕的表情,和妳漂亮的臉蛋一點都不搭耶!」吳荻抽了一張面紙揩嘴,扭腰讓椅子悠悠轉了一圈:「這個家感覺很棒啊!妳一定是個好媽媽。」

步緯不接腔。

「只不過啊,線拉得太緊,風箏是飛不起來的,有我在,多少可以讓揚揚放鬆一下。」

步緯哼一聲:「妳不是老早就把線放掉了嗎?他既不是寵物,也不再是小孩子了,妳不能這樣,高興起來就替他買東買西,沒空就一腳把他踢開,這樣對他太殘忍了。」

吳荻做戲似的合掌低頭,眼睛還是直直勾住步緯。

「Well,我承認,我不是個好媽媽。當初我們簽字離婚時,協議上註明了我有合法的探視權,我來,只是拿回我過去幾年放掉的權利而已…」她頓了一下,抬起手指輕輕按住眼角,嗓音變得溫柔沙啞:「到老爹的壽宴,也只是想看看和我生命有過交集的人,現在都變得怎麼樣,畢竟我從二十歲就認識他們,不論好壞,也相處了十年,當年我就這麼離開,實在太任性了。也許妳無法理解,不過我就此是忍不住,我想誠實面對自己從前逃開的一切,我想要好好補償被我傷害過的人…」

步緯盯著她放在黑花檯面上的手,有星星點點的褐斑,和交錯的青綠河脈,鬢角飛出一根染劑褪色的白髮。這女人如果沒有了舞台,沒有觀眾,會枯萎得更快吧?

覺察到步緯譏誚的眼光,吳荻甩甩頭,把即將漲潮的感傷也一併甩開,從皮包裡拿出菸來。
步緯道:「我們家裡禁煙。」

「喔?Ed什麼時候戒煙了?」

「沒有戒,但是我們說好了不准在家擺煙灰缸,也不能在孩子面前抽煙。」

吳荻啪地闔上銀製雕花煙盒,哧笑一聲:「這算什麼?你們這對父母還真是虛偽!」

「說不上虛偽吧?這是原則問題。」

「但是妳不覺得累嗎?在家裡也不能好好放鬆自己。」

「不是每個人都像妳一樣,都只會想到自己。」

吳荻托著腮,洋娃娃般眨著睫毛根根分明的大眼睛。

「每個人不都是這樣活下來的嗎?妳接下我的爛攤子,難道不是為了滿足妳的愛情或同情,或者是對家庭幸福的需要?或者,經濟上的需要?只不過妳做的更符合社會期待,或者說,抱歉,我有點忘了那個字眼 …,更政治正確?anyway,in my opinion,人還是對自己誠實一點比較好,life is short.」

步緯微微一笑。

「妳可以不必勉強自己說中文,也不用勉強自己當媽媽。不合乎妳本性,不喜歡或不擅長做的事,就都當它不存在是嗎?妳該不會也用這種輕鬆的態度做妳的學術工作吧?」

吳荻拍手笑著:「很尖銳啊!小辣椒,還跟我當年有點像呢。Ed對女人的品味還是沒變,算算我們兩個的共同點還真不少:同樣的老公、同樣的兒子…」

「少來和我套交情,妳已經是過去式了。」

步緯把垂下來的頭髮掠起,摸到右耳後一條小小突起的疤痕。突然想到,她自己不也早已成為另一個男人生命中的過去?很久很久以前。

冰冷的敵意,被驀然湧上的回憶和同情融化了一道小小的缺口。

現在的她,很幸福,分一些給眼前這個夕陽般的女人也無妨,犯不著動用太多力氣去對抗她。

她起身去煮咖啡,端了一杯給吳荻:「還要再來片蛋糕嗎?」


六點半。晚飯都快吃完了,揚揚才臭著臉從房裡出來,把親師會通知單遞給步緯。不用問也知道,吳荻又有滿滿的行程,親師會可不是什麼有趣的活動。

「我待會兒再簽,先吃麵吧。」

升上二年級的翔翔,開始懂得察言觀色了,見哥哥臉色不好,吃完飯就乖乖收拾碗筷趕緊下桌,到客廳去玩他的恐龍立體拼圖。

步緯切好一碟蘋果放到餐桌上,順手拿起通知單準備簽名,突然咦了一聲。

「這是什麼?『五年級家長座談:親子部落格「幸福進行式」作家kaya(敏榆媽媽)分享親子教養心得』?怎麼還有這種節目?」

「啊哉!」揚揚聳聳肩:「葉敏榆她媽寫了兩本書,還上過電視,老師就說要請她來演講。」

步緯叉起一塊蘋果:「不用錢的嘛!還可以順便打書,到時候又有家長要團購嘍…對了,今天我遇到葉敏榆她媽媽了,上次你就是帶她來家裡玩的?我還不知道你跟她是好朋友呢!」

「才怪!是她一直說要來我們家看我的鋼彈和模型艦隊,女生真的很煩。」

「不會吧,她媽媽都出了書,應該把她教得很棒了…」

「妳有看過她媽寫的書?」

「並沒有。幸福這種東西,根本不用掛在嘴上。」

揚揚瞪大了眼睛:「妳怎麼跟我媽…」他嚥了嚥口水,似乎想把剛才的字眼吞下肚:「說的一樣?」

「喔?真的嗎?」

「嗯…也不算是啦,其實她是說:『幸福就像自己的內衣褲,不用晾在客廳給別人欣賞。』」

步緯心底似乎有個塞子啵的一下,突然被拔開,噴湧出來的笑漾了滿臉,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喂!你有兩個媽媽,一個會做菜,一個會講笑話,很少有人像你這麼幸運吧?」

揚揚吐舌頭,扮個可愛的鬼臉:「是厚!搞不好是倒霉乘以二咧!」

步緯在他逐漸長出肌肉的臂上捶了一下:「少囉嗦!趕快把飯吃一吃去洗碗,待會兒我們還有單車特訓喔,今天目標--五公里!」

八點十五分。步緯和兒子們各騎一部單車從河濱自行車道回家,單車的車尾紅燈,螢火蟲般閃閃明滅。秋夜的風吹乾了皮膚上的汗水,結了一層冷冷的膜。離家還有兩個路口的寧靜獨棟住宅區,今晚突然湧進許多嘈雜的人和車,他們不得不放慢了車速,突然有個人影竄出來,步緯來不及煞車,硬生生撞了上去。

「對不起!」步緯驚叫一聲,急忙停車把跌在地上的年輕女人扶起來:「妳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那女人慌亂的看了步緯一眼,擁擠的眼睛和微窪的小麵餅臉,似乎有點眼熟。女人什麼話也沒說,匆匆把散落一地的雜物揀起來往深藍托特包裡塞,站起來套上掉在路邊的一隻紅黑洞洞鞋,快步穿過馬路,往公車站牌的方向跑去。步緯目送著她矮小的背影,一頭沒型的蓬髮及肩,藏藍尼龍運動外套配粉紅荷葉邊七分褲,不禁皺起眉頭想:品味真差。

男孩們騎回來找她,翔翔發現地上掉了一樣東西,是一隻包著墨綠鱷魚皮保護套的智慧型手機。

一定是剛才那女人掉的!步緯交待孩子們在原地等一下,騎上車往公車站的方向全速踩踏,用眼晴搜尋著候車亭零落的人影和附近商店,就是沒看到她的身影。

回到男孩們身邊,他們正興奮的說要去看火災。

「聽說那裡有房子失火了!」
「耶!消防車來了!」
「快點,我們趕快過去看!」
步緯還來不及反對,他們已經飛騎到巷口,卻被看熱鬧的人群擋住了去路,只能聽見和黑灰一同飄散在半空中的議論:
「還好,只燒掉一棵樹,沒燒到房子。」
「消防車白跑一趟了。」
「樹怎麼會自己燒起來?」
「八成是天乾物燥嘛,他們在院子裡烤肉 …」
「剛才我看到有小孩子在放沖天炮,搞不好是火花掉下來…」
「哎呀!走了走了,沒什麼好看了…」
「里長辦公室有監視錄影帶吧,調出來看就知道了。」
「真危險哪!燒到房子可不得了…」
「還好吧?一點小花火掉到這種防火屋頂,根本燒不起來…」
「不一定喔!你看那牆上都種滿爬牆虎,還是燒得起來。」
「這種獨棟別墅,光漂亮不行啊,你看隔壁那家還有木造屋頂,萬一燒過去就更慘了….」
人們三三兩兩的散開了,揚揚和翔翔非得親眼看著消防車走遠了才肯離開。

「連噴水槍都沒用到,遜!」翔翔有點失望,暑假時他還參加了一天的消防營,穿上全套救火員制服和裝備拍照,自覺這付打扮比太空人帥多了。

揚揚比較實際:「這種小火用滅火器就夠了,還叫消防隊來,要不要付錢啊?」

「不用啦,叫救護車才要付錢吧?」

兄弟倆一來一往討論著,在步緯的催促下往回家的路騎去。

一跨進大樓電梯,步緯才猛然想到:今天下午她看過那女人,就在這裡。她的嬰兒車呢?

三樓的媽媽有個幼兒,這時間,應該在哄孩子睡覺了吧?

這支手機,明天記得拿過去,請她送還給那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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