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

到了能從工作和家庭生活抽出空檔的年紀，同學會就像第一次舞會般令中年人興奮。

數十年不見，頭禿了，人胖了，皺紋多了，卻還能在舊人身上找到往日的影子。愉悅回憶著青春的點滴，當年的暗戀或誤會，痛恨過的老師，都成了今天的笑談。大家努力表現出最開朗美好的一面，暗中比較各人今日的成就高下。散會前意猶未盡的交換手機號碼，互相加對方臉書好友或成立Line群組，和老友乾杯，也為不帶職場利害關係的純真友誼繼續保溫。

往事雖好，好在它對眼前的生活沒有威脅，舊交也就格外可親。隔了十幾二十年的距離，人總是要變，有時甚至變成陌生人。抱著對過去美好的想像，期待重續不用客套的親密感，未免太天真。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車馬自輕肥。這只是老同學聚會帶來的第一重失落。

正在修改前年我寫好的小說「惡女流域」，故事就從兩個老同學的重逢展開。過去少不更事，縱然有些不愉快的小心結，如今兩人都是人生勝利組，向彼此伸出友誼的手並不難。茫茫人海中遇見了，瞬間交會的光芒就如煙火般美麗，難的卻是兩人共同被牽扯進一椿意外，最大的考驗這才要開始。

友誼就像春天的冰。現實人生可能沒這麼戲劇化，但最近遇過或聽說的小糾葛，也令我無言。曾經有這麼句火紅的廣告詞，「幻滅是成長的開始」，如今我倒想改寫一下：「保持距離是成熟的起點」。

除了人生伴侶，還想擁有幾位無話不談、交情至死不渝的密友，這是太奢侈的願望。人生中不同階段會有不同的朋友，多半只能陪你走一小段路，一旦換工作或搬個家，或僅僅是政治理念不同，再親熱的情誼都會隨時光轉淡。

想起張愛玲晚期的這篇小說，文字影綽如羚羊掛角，以前覺得瑣碎難解，現在重讀卻霍然於心。她下筆處處有顧忌，話不說死了，生命還長著，就怕往後還有不期而遇的尷尬 。

老友重逢，無心的言語，判若雲泥的現實，往往使可貴的甜蜜回憶悄悄變了質，最後總是相見不如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