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2日 星期五

罹患精神疾病是種什麼樣的體驗?

前天熬夜一口氣看完大衛柯能堡導演的「危險療程」,不光是因為佛洛伊德和榮格的學說曾經令我著迷,我還在片中的第三位女心理醫師莎賓娜史畢蘭身上看到自己淡淡的影子。綺拉奈特莉不計形象的瘋狂演出,雖然用力過度,卻勾起我遺忘已久的心情。

年輕時,我常自問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世人的生活方式迂腐無趣,難道我只配擁有同樣的未來嗎?除了文學,我還囫圇吞了許多哲學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卻怎麼也找不到滿意的答案。



大學最後一年暑假,我在台北一家報社當實習記者,初次近距離接觸社會百態,讓我眼界大開,寫出的新聞稿能被刊登見報,又被主編誇讚,我更賣力學習了,天天搭最後一班公車回家。原來工作也沒什麼了不起嘛,輕輕鬆鬆就能做得很出色,不到一個月,菜鳥熱情逍褪之後,我的記者夢幻滅了。報社工作不再有吸引力,我覺得自己根本是個天才,誰也別想束縛我。我的腦袋飛快轉動,天天在筆記裡塗著各種狂妄幻想,執迷的在莊子和紅樓夢裡尋找自己的身影,我睡得很少,吃得更少。

報社不去了,大熱天穿著長袖長裙在路上飄然而行,一整個不食人間煙火貌,引得路人注目或閃躲。我不穿胸罩,把赤腳探在車窗外,把剛在書店買的石頭記送給陌生人。人們驚異的眼光對我而言是一大享受,我不再是個乖乖牌,這種自由的解放令我振奮,彷彿飛在高高的空中,睥睨塵世。情緒跌入谷底時我又異常敏感,別人覺察不出我的獨特與仙氣,勸我去就醫,被誤解的孤獨屢屢令我落淚。

那時我彷彿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是裝瘋賣傻,想叫別人吃驚的小丑,另一個是冷眼旁觀的看戲者,想試試不再壓抑自我時,人究竟能走多遠。最後我被家人強制帶回台南去看精神科,我穿著太小的洋裝,赤腳蹲在候診間外的走廊上,因為家人不了解我而痛苦。旁邊一個陌生的阿婆過來柔聲撫慰:妹妹要乖喔,吃藥才不會這麼難受。剎那間我哭了,被阿婆的溫柔感動,她看得出我心裡的難受!

去過兩趟精神科,吃了藥,在家過了一個漫長空白的暑假。腦子不再能夠運轉,許多感受都麻木了,我像隻被折斷翅膀的鳥,能安穩的行走在地上,但再也不能自由高飛。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不想再被拉去四處求神拜佛喝符水,我不再做出怪異舉動,又恢復成有禮文靜的大女孩。心底深處,偶而還會懷念那張揚放恣、文思泉湧、不受限制,幾乎能以瑰麗幻想戰勝庸碌現實的快感。不過我再也不敢打開那本瘋狂塗鴉過的筆記,就怕自己再被那股黑暗的漩渦給吸引,難以自拔。

精神正不正常,其實只有一線之隔,關鍵只在於壓抑自我的力道不同,和是否足夠了解自我。從前讀佛洛伊德無所不在的性理論,頗有幾分道理,特別在他那個拘謹的維也納社會,性壓抑的確是許多精神病的根源。心理醫師若是「太正常」,恐怕無法同理病患,但相對的,為了取得病人的信任,他還得花更大的力氣去壓抑自己的本性。

如同電影中的榮格,被他治好並且成為精神醫學生的莎賓娜說,透過他的治療,她終於能坦承自己喜歡被虐的快感和性,並試圖誘惑他。榮格努力維持已婚紳士的好形象,但在另一位接受他治療、主張性解放的心理醫生克羅斯的影響下,他也承認自己太壓抑性需求。更有趣的是佛洛伊德,對自己的成就很驕傲,夸夸大談他驚世駭俗的精神分析法,也期盼榮格成為他的接班人,當榮格展現出自己對神秘學和玄學的興趣,也戳破佛洛伊德的自戀心態時,後者突然昏厥,因為他心中構築的精神學王國瞬間垮掉,兩人也自此分道揚彪。

回到我一開始模倣對岸網友問的:「罹患精神疾病是種什麼樣的體驗?」我只能以過來人的經驗說,有趣和痛苦的比例,大約是2:8吧。要說精神病有什麼美感體驗,最可能是出於病人的惡意與暴力吧!精神病患的眼中只有絕對而無相對,他就像個嚴重色盲,只看得見最濃郁的色彩,卻分辨不出微細平淡的線條。精神病患有些看來很迷人有趣,但真要和他共同生活,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最近聽到有人說,得過憂鬱症的作家才能寫出最好的文學作品,我只能啞然。還有人把精神病發時期寫下的文字,煞有介事拿來當作事實證據,或是認真的分析其中的美學和藝術,我也只能歎息。

藝術創作常是狂迷狀態下的結晶,但它就像一顆有刻面的鑽石,是被痛苦的高熱與擠壓造成,人們可以從各種角度映照出自己的心,卻很難精準分析這鑽石被煎熬的過程和具體成分。即使羨慕,也無需美化。對人生的迷惑、被愛情欺騙、曾經熱切的信仰變成謊言、孤獨的被羞辱或誤解…正是這些難堪而躲不開的關卡,把一個個純真年輕的生命,淬練成今天看似平庸而不缺少生趣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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