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5日 星期二

恐怖嗎?

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以「使女的故事」續集「證據」,再次得到英國文學曼布克大獎。在她獲獎的前一天,我才剛把看了一半的「使女的故事」電子書,默默歸還到亞馬遜的免費借閱系統。突然想起2000年在美國時,我買了她當年得布克獎的精裝小說「The Blind Assassin」(盲眼刺客),也只看了一半,目前還放在書架上,蒙了層厚厚的灰。

為什麼我謮不完她的小說?因為文學品味不佳?還是因為嫉妒?仔細想想,我只是和所有讀者一樣,單純是抱著朝聖的心情,想拜讀得過文學獎又兼具通俗趣味、可被拍成叫好影集的經典小說。但是這兩本書讓我看到中途而廢的理由,卻是一樣的:書中設定的極權世界,反抗被物化的女性,我始終進不去。



許多讀者盛讚愛特伍的小說令人不寒而慄,有不見血的恐怖。但我很懷疑,冷戰年代,被權威者壓迫而集體噤聲失語的狀態,如今被稱為白色恐怖,生活在那時空的人,感受會和我們一樣嗎?人腦中自有趨樂避苦的機制,即使遭受戰火、諜影憧憧,仍會找到小確幸讓生活過得下去。今天看到陳真醫師寫的這段話,證明我的想法並非憑空而來。

「三十幾年前,仍是戒嚴時期,忘了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場合,只記得有個高醫學妹可能是「英烈千秋」、「筧橋英烈傳」等愛國電影看太多了,居然很感慨地對我說 (她當時還不知道我是野心陰謀份子),她「好嚮往林覺民那個年代哦,好浪漫,好有理想,為了革命,只好跟自己最愛的人告別」;說著說著,就哽咽了,接著杏臉含春自言自語道:「好羨慕那樣的革命年代,可惜現在是民主時代,一切都好平凡。」

我聽了最後這一段告白,感覺很無言,無語問蒼天。

那時的我,朝不保夕,宛如亡命之徒。走在校園,更是人見人厭。有幾年的時間,全高醫只有一個朋友,是位韓國僑生,是當時極少數還把我當人看的高醫同學。

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吧?所謂白色恐怖,只是極極極...少數人感覺恐怖,而一般人是沒有任何恐怖感的。不但沒有,而且過得特別幸福美滿。特別是學生或年輕人,更是幸福到爆;每天就是舞會、泡馬子 (這年頭叫把妹)、烤肉郊遊打電動看漫畫。university 翻成中文就是「由你玩四年」的意思。

當時的大學生,幾乎全是國民黨的附隨組織「救國團」之友,寒暑假個個忙著參加其所謂「自強活動」。那是大學生們交往談戀愛、培養甜蜜感情的基本生活常態。

白色恐怖真的很恐怖,做為一個異議份子,身處其中,你幾乎無法想像會有黎明到來的一刻,就猶如我很難想像哪一天我可以毫無顧忌地在這島上懸掛五星旗,並且大聲地說我以身為中國人為榮;因為祖國對人類文明發展與世界和平做出了史無前例最大的貢獻。我若不以此為榮,政治還有何種榮耀可言?

白色恐怖真的很恐怖。但是,一般人哪來恐怖感?真是活見鬼了,根本沒這回事。一般人沒有恐怖感,只有對「野心陰謀份子」充滿強烈的厭惡感;只要對黨國稍有不敬,隨便一個路人都能馬上「為國除害」,對你行使暴力或辱罵,就像打擊一隻過街老鼠那樣理所當然,理直氣壯。

解嚴前後,我在黨外雜誌工作兩三年。有一天,跟著雜誌社裏頭一個開貨車的阿伯出去載書。我搭他的便車去辦其它事。後來會合時,見他臉上全是乾漬血跡,半個頭包紮。問他怎麼了?他說去發傳單,被路人圍毆,連一邊的耳朵都差點被整個打落地上。

再舉一例,應該大約是1988年,江蓋世發起台獨環島行軍,我也有參加。每一段路程參加者往往小貓兩三隻,屈指可數,人數非常少,就跟巴勒網的活動差不多。在這場活動中,我運氣好,參加的幾個路段都沒挨過揍,但我隱約記得,江蓋世曾經幾次遭路人圍毆,打完倒地後,還被踹入水溝中,無人伸出援手。

其實,那不是台獨行軍,我們所高舉的布條上只是寫著「我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僅僅只是主張一種言論自由,但依舊完全不見容於一般人。至少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99.999%的台灣人主張兩岸統一,視台獨如蛇蠍撒旦那般邪惡與變態,而且,台獨恰恰就是被宣傳為「共匪同路人」的同義詞。很弔詭吧?!政治語彙就是這樣,缺乏實質內涵,只要你掌權,想怎麼建構就能怎麼建構。

我不確定有關江蓋世挨揍之這段記憶的細節是否精確,不過,黨外人士動轍挨揍,基本上就是常態。剛上大學時,甚至曾經有愛國人士十幾人,讀了我的文章很不爽,竟然組隊來高醫說要給我好看。還好我大部份時間都翹課,兩次都沒被堵到。但是,平常時候,在校園內,學長學弟甚至同班同學對我出言恫嚇與羞辱,乃至威脅施暴,基本上也是一種常態。

當年,電影放映前要先唱國歌,全體觀眾必須起立致敬。我不願意起立,經常會有觀眾從四面八方拿瓜子、花生或瓶瓶罐罐砸過來,或是對你叫罵、恐嚇。所謂白色恐怖,不就是這樣嗎?國家整你之外,人民更是你日常生活的直接威脅來源。」
(http://palinfo.habago.org/Entry?Command=Information_PrintForum)

不管這段話的政治正不正確,我想說的是,真正的恐怖,絕不止於肉眼可見的監控、暴力和集體壓抑。更恐怖的是集體麻木,只有你能覺查不對勁的事正在發生,眾人卻覺得眼前一切和平完美,嘲笑你庸人自擾或精神失常。就如同「美麗新世界」裡那些只顧享用國家供給的迷幻藥,再也不想動腦思考的逸樂男女,或者是我的反烏托邦小說「綿羊月」,用光鮮的高科技生活,掩蓋非人道的粗暴實驗。有受害者意識的人愈少,恐怖才會更加絕望。選擇當綿羊的人愈多,暴力就淡化為日常生活,稱不上是恐怖了。

小學時我家曾潛入一隻老鼠,我放學時第一個回家,被牠嚇過幾次。跟家人提起,他們都笑我神經過敏,老鼠怎麼可能跑上三樓的公寓?直到某天一早,姐姐裝了麵包的遠足背包被咬嚙破碎,麵包零食屑掉滿地,家人總算承認老鼠的存在。從此之後,我的恐鼠症就和「1984」的男主角不分軒輊了。

對我來說,這種無人理解的驚懼和不安,才是真正的恐怖。因此我一直不能沈浸在愛特伍小說中的極權恐怖世界,感覺太不真實,過了30歲,對書中爭取身體自由的女性,也就更無感了。

話說回來,由於各有生活經驗和感悟,每個人心目中的恐怖定義不一樣,鍾愛的故事類型不同,讀小說更無需勉強,不喜歡就放下。

文青的年紀過去了,女性主義不再是我的心頭好。現在我更喜歡直率執著的男性作品,像是被埋沒了五十年的「斯通納」,或是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等我讀完這本沒有繁中版的約翰威廉斯「斯通納」,再來好好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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