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不安並未通過手傳達給小光，那孩子自從學會了方形的概念後，對書本、冷氣機和門窗之類的物品產生狂熱，同一條路每天走上幾次，對四歲的小光來說每次都是新鮮的：
「那是什麼門哪？」
「自動門啊。」
「那是什麼牌子啊？」
做母親的把店家的招牌和冷氣機品牌一一唸給兒子聽，但他發起脾氣，最後錦總算看見他指的那扇鐵窗，窗上繫著一塊房屋仲介廣告板：「出售」。
回來的路上她去超市買了菜，她不習慣空手走路。她在廚房裡一面把豬里肌蘿蔔和葱清洗處理、按每餐份量分袋裝好，一面從小窗望向兩棟大廈外的那塊房屋出售廣告。在想什麼！她笑自己，賣房子的屋主她見都沒見過呢。
她到陽台上把髒衣服分袋處理好，放進洗衣機裡。等待衣服洗好的同時，她到書房打開電腦上網，看到自己賣出了兩個名牌皮包，和一套小光幾乎沒玩過的恐龍組合遊戲。她在包裝這些東西時，愉快地想：啊！我在出賣過去的自己呢！穿著昂貴套裝和高跟鞋在辦公大樓和時髦餐廳間穿梭，回想起來像是上輩子的事。她因為害喜太嚴重而辭職，曾經擔心生產完再也無法找到像樣的工作，但是幾個要好的女同事到坐月子中心來探望她時，聽她們興奮討論誰又失戀誰又跟老闆衝突哪裡又開了新酒吧，她突然決定不再重返忙碌卻空虛的上班族行列。小光是她最好的藉口，但是不再工作的真正理由，連丈夫也不知道。
洗衣機嗶嗶響了，她到陽台上，正好看見幾隻燕子低空滑翔，她痴痴看了半天，沈緬在全然孤獨、全無思緒的幸福裡。在她不比小光大多少的時候，家裡裝了第一部冷氣，全家人都在屋中享受炎夏的涼爽時，她把工人忘了帶走的巨大紙箱拖到後院，把自己關在完全的黑暗中。悶熱的箱子裡發出一股新鮮金屬和塑膠氣味，除了幾隻蚊蟲飛進來作伴，姐姐唱的流行歌曲、牆外路人的談話、叫賣枝仔冰的廣播聲，都像在海底做著白日夢。
樓下中庭傳來的皮鞋聲攪醒了她，她往下探看，一個拿著公事夾的灰西裝男人又哈腰又擺手，和一對中年夫婦邊走邊談的背影，是來看房子的吧？三個人影漸漸隱沒在翠綠的樹雲裡，誰家的風鈴輕輕響。
等小光回來，這寧靜就會被不斷的問答和唱機裡的童謠童語給取代，等丈夫回來，這透明清新的空氣就會被晚餐的油煙和他疲倦的雲霧給染成昏黃。她坐在電腦前讀櫻寄來的郵件，她們從小在一條街上長大，一同上學，櫻在美國攻讀人類學，不時會寄來在埃及秘魯西藏以及許多從沒聽過的地方的旅遊相片，她在性愛關係上也像個冒險家，有時錦對她的膽識既佩服又嫉妒，但今天這封信不再熱鬧，只簡短說，她的卵巢發現惡性腫瘤，即將回來治療。錦的寧靜像薄冰，喀一聲就碎了。
她泡了杯茶，想好好回封信，但該寫出幾分同情和幾分鼓勵？索性出門，把包裝好的貨品送到便利商店去寄。無意間聽到兩個婦人在談那棟待售的房子，屋主因為投資失敗，精神異常的兒子又在學校跳樓自殺，為了還債和去霉運才決定賣房子，但是仲介商當然會對買主隱瞞這屋子不吉利的記錄。錦再抬頭望那扇掛著出售的鐵窗，嶄新的不鏽鋼條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忽然，窗後浮現出一張熟悉的臉，往外漠然張看，她本能地往花叢一閃。
魚丸鼻、獅子嘴…是櫻這樣形容過的吧？他叫什麼吉的，還有一個罕見的姓，繆永吉，是了！那個住在鐵道另一邊的矮木屋、短褲下的短腿總是五顏六色，和她同班的國中男生。她騎車要穿越鐵道去補習時，常會看見他和幾個櫻所說的「壞孩子」倚在電線杆上或漫畫店門口閒坐，有女孩子經過時就狂吹口哨，要不就說幾句猥褻話，繆永吉很少開口，但那從鼻下裂開的兔唇遠看過去總像在笑，比任何調戲都叫女孩子害怕。有時她寧可繞遠路也不從鐵道穿過去，但遲到或者寒流來襲只想趕快回家的夜晚，也只得硬著頭皮往那裡騎。
鐵道那邊住的都是從鄉下來尋找機會的工人和作業員，或者像繆永吉的父親一樣開送貨卡車，一排排火柴盒似的水泥小房子，屋頂用鐵皮浪板和木料湊合搭蓋，彷彿颱風吹吹就要散掉，昏暗的屋內簡直是垃圾場。男人們出去工作時，老弱的婦女搬張圓凳蹲在家門口，搖著背上奇醜的孩子，一面大聲閒話，一面把許多破布條依凳面形狀舖上，再刷上一層厚厚漿糊似的黏液，某種家庭代工吧。空氣中彌漫著酸腐的臭味，也不知是漿糊還是屋內的垃圾場還是從人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有一晚她飛快蹬著腳踏車從那裡經過時，白蟻般聚在路燈下的男孩們突然喊她的名字，怪聲鬨叫：「繆永吉！你老婆來了！」
只見繆永吉被男孩們推來拱去，只是笑，她又急又氣：怎麼？她從沒和他說過一句話啊！她騎得更快，想像後頭有陣洶湧污穢的糞浪就要追上來，厭惡和驚懼的到了第二天早上仍沒散掉。
櫻笑說他一定是暗戀錦，錦的運氣就像走在路上被花盆砸中一樣的好。無論是櫻或錦的父母都不能理解錦說不出口的惡夢--黑暗發臭的小房子，許多邪笑的眼睛和蝸牛般黏溼的裂唇。她抵死不肯再去補習，在學校偶然碰見繆永吉，不是慌張繞道，就是故意拉著女同學說笑為自己壯膽，但無論走到哪，總覺得背後有雙眼睛灼灼地注視著自己，就像被插了把劍又拔不出的難受。
真是傻瓜！錦在窗台上澆花：那麼久了，誰還會記得？再說也許不是他，只是匆匆一瞥….從庭園那端走來的，和小腦袋比例不相稱的方形身材、蒼黑的臉、圓鼻和顯然修補過的闊嘴，不正是他嗎？當年的五分平頭如今用髮油梳得光亮，白金邊眼鏡、得宜的灰藍領帶，完全是個勤快本份的業務員了，真想不到。
想不到，有一個星期天早上他竟跑來找她。那天她一個人在家準備隔天的月考，門鈴響時，她以為是說好要過來一起讀書的櫻，開門一見到他，她差點尖叫起來。
「你來幹什麼？」
隔著許久沒洗的紗門，他的臉更灰暗，他手上拿著課本，細眼睛靦腆流轉，上唇發紅的肉突更顯得猙獰，怯怯開口：「我….呃，我想請你，教我幾題數學….」
「我才不要！你走開啦！回去啦！」她飛快鎖上的所有閂，心口砰砰直打雷。
關門的瞬間他挨了一鞭的神情，彷彿還聽得見自己那句幼稚卻冷酷的逐客令。她不記得他犯過什麼重大惡行，頂多是作業沒交考試不及格或小小的惡作劇罷了，他鼓起多大的勇氣才來向她求助？無知的她竟把他當作凶神惡煞之徒，她為自己當時的傲慢感到羞恥。
不過是小孩子不懂事嘛。去接小光回來的路上，她決定忘了這件事。但是遇到他和一組客人迎面走來時，四目相接，鏡片後那對眼睛似乎閃動一下。她假裝彎下身去替孩子理衣服，讓他們從旁走過，從前那種背後的灼熱感又回來了。
晚餐時她和丈夫說起櫻的病，說小光新學會的唱遊故事，可有可無的話在桌上盤旋著，丈夫突然打嗝似的說，下星期要到高雄出差幾天。極平常的話，聽來卻霧渣渣的，也許是她自己心裡有事？
那時她真不該聽櫻的，讓櫻傳話給繆永吉：癩蛤蟆別想吃天鵝肉，要他別再來煩她….啊！誰快點買下那棟房子吧，別讓他再出現在這附近！她在夢裡輾轉逃避，天亮之後，決心用成人的方式面對，即使她的道歉已來得太遲。
她在仲介櫥窗外徘徊幾次，一踏進去，立刻就後悔了。繆永吉正在講電話，接待她的是另一個年輕人，她反而不好明說要找人，胡亂編著看房子的藉口，一面期待繆永吉會發現她。等他掛上電話，她立刻用令人驚訝的速度說希望這位先生能帶她去看花園社區的那棟房子。
收下他的名片然後，該作出相認的表情嗎？才一猶豫，他已拿了文件和鑰匙走到店外等她，客氣稱呼她「馮太太」，沒有一點舊識的痕跡。不再破碎的嘴唇，坑洞如岩石風化的面頰，使他顯出溫和樸拙可信的樣貌。
他是裝作不認識她，還是她變得太多？職業化的殷勤把她遠遠推離他的私人世界，除了他未婚、跑過船、唸過商校並考上必要的證照、在房仲業做了快兩年之外，她還想知道什麼？他們談著春天無常的冷熱、最近的房地產景氣和物價的上漲。
在電梯裡，手帕擦不乾他奔流如瀑的汗水，他的髮油散出一股焦悶，白襯衫的領口變得軟而透明，她的決心也慢慢被浸軟了--何必拿久遠以前的小事來煩擾這個努力為今日而活的人呢？
國三那年一個下大雨的清早，學校裡嗡嗡傳遞一陣恐怖的耳語：繆永吉的哥哥為了趕公車，在鐵道上被火車壓死了！有人看到繆永吉跪在血肉模糊的屍體旁嚎啕大哭！那時他們已經不同班，再過幾星期就要畢業，錦把三天的零用錢投進校方發動募捐的盒子裡，以後再也沒見過繆永吉和他手臂上滿是刺青的父親了。
這空屋像隻被洗刷得白淨的小狗靜靜等待被領養，光線明亮得沒有絲毫災厄的陰影，他把迎山的窗戶打開，帶著硫磺味的清風立刻使她精神一振。
她好奇地打開每扇門，仔細打量廚具和浴缸，假如客戶感興趣的神情能為他帶來一天的希望….他的手機忽然響了，他道聲歉走到窗邊，風把他的談話斷斷續續吹進她耳中：他父親工作時被貨斗打傷，正在動緊急手術。
他再向她走來時，眉間的憂慮還沒揩盡，繼續為她解說這屋子的各種優點。她忍不住關心：
「你父親還在開貨車？」
他停了半秒：「是的，為了辦我哥哥的後事還有我的學費，他欠了不少錢。」
隔開他們的厚重幃幕瞬間裂開一道隙縫，瞬間的無助眼神和聲音使她認出了他。但他立刻合攏幃幕，問馮太太要不要哪天再找馮先生一塊來看房子。
她半張著嘴，安慰的話已經錯失了時機，他不再需要她的同情，她也不會再踏進這屋子，但是必須為這件事打上句點：她說，再考慮一下。
「了解了解，買房子這種事一定要慎重，特別是要老公出錢的時候。」
他恢復了工作時偶有的、能和客戶拉近距離的玩笑口吻，逐一關好所有門窗和電源。
錦走到掛著廣告的窗口往下望，第一次遠遠看見自家堆滿玩具車掃把水桶和半枯盆栽的陽台，原來這麼醜陋刺眼，她得趁小光放學之前好好清理這團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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