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2日 星期日

寂寞寫作路

有些電影,你看過許多影評,以為懂了,等你真把自己浸泡到影片裡頭去時,才發現之前的評論都搔不到癢處,它們只是為你舖好走向這部電影的路。「寂寞公路」便是這麼一部電影。

許多影評說它是一部公路電影,半自傳電影,兩個同為作家的「大衛」,一是記者大衛立普斯基,一是爆紅的小說家大衛華勒斯,為了貼身採訪,共處了五天,挖掘彼此的生命與寂寞。但這些都只說到劇情的表面,它好看的地方,大概只有曾經孤獨與文字纏鬥,企圖把腦中的思緒轉化成具體故事的人才能體會。

嚴格來說,這不是公路電影,也稱不上自傳,只是一位記者的回憶。兩位主角從頭到尾專注在談話,除了一場近乎為舊情人吃醋的小爭執之外,幾乎不受其他人與事的影響。無名作家對成名作家的嫉妒與羨慕,無疑是兩個大衛最有戲的部份。記者一邊承受著滾石雜誌扒出名作家難堪隱私的壓力,一邊又渴望與作家成為朋友,希望他坦露真正的自己。名作家卻只輕描淡寫的談他的電視上癮症,工作時的自我意識使他選擇獨居,他害羞、自大與暴露狂的作家性格,畢竟心靈敏感的人,如何能毫無戒心的面對陌生人?


相處愈久,彼此的觀察與探問,讓他們建立起信任之後,名作家才一點一滴說出他年輕時差點自殺的心境,就如同從燃燒的摩天大樓往下跳的人,不是不知道摔死的後果,更是活活被燒死更可怕,就如同面對日復一日蒼白生活的折磨般。

看到這段,突然想起和我同輩的幾位小說家,都在30歲上下時因為憂鬱症走上绝路,也許正是面臨華勒斯所說的痛苦,如果連寫作也無法為他們帶來平靜解脫,就只能決絕的縱身一躍。在這次訪談之後的12年,華勒斯終究還是選擇了自殺。儘管他所擁有的名聲和天才,全是記者大衛渴望而得不到的。

訪談結束,他們友好的告別了。記者大衛羞怯的把自己剛出版的小說送給華勒斯,也給了他日後通訊的方式,華勒斯答應會寫讀後心得給他。

回到紐約的記者大衛寫出的報導最終沒被採用,某天他收到華勒斯寄來的包裹,懷著既興奮又期待的心情拆開,卻是一隻黑皮鞋,附上名作家的一張親筆字條:「這應該是你的鞋」。這一幕沒有多餘的對白,卻是無聲的心驚和失落。

他們生命的交集,就只有那短短的五天,儘管記者錄下的對話是他這一生中最重要的對談,用這些錄音帶和回憶,寫出一本追悼華勒斯的書,並且被拍成這部電影,他依然沒能擁有華勒斯的文學高度,也永遠無法真正知道那五天對華勒斯是否有意義。華勒斯用那本1.5公斤重的小說「無盡詼諧」碰觸到無數讀者的心,但名聲帶來的,只是更多負擔,縱使加入浸信會眾的舞蹈,能暫時使他得著解放與快樂,他還是無法穿透重重孤寂,找到出口。華勒斯所羨慕的,或許只是單純融入人群的平凡快樂?

沒有戲劇的情節和刺激的場景,這部電影卻道盡寫作者生活中的矛盾、掙扎,對成名的期盼與恐懼,以及對知音的渴望。

後續:
「我們接受高等教育、我們做有趣的工作、坐在昂貴的沙發上,為何我們還是不開心?」華勒斯的這個問題,讓我想了很久:中產階級知識份子的寂寞與不快樂,和生存無關,究竟從何而來?難道只是庸人自擾?

我想起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這本自傳體小說的成就遠不如「白牙」和「野性的呼喚」,但那股粗野坦白的力量,卻給我非常強烈的震撼。

馬丁伊登是個底層人物,沒受過太多教育的年輕水手,卻有著敏銳的心靈。他愛上了唸過大學的貴族小姐羅絲,並在羅絲的鼓勵下開始讀書及寫作,也對她那個階層的生活方式和審美觀心生嚮往。他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配得上羅絲的男人,並希望靠寫作來謀生,然而他屢遭退稿,為了維生只得不時去當工人,他的生活態度和政治主張,引起包括羅絲家人及資產階級人士的不滿。膚淺而有階級偏見的羅絲,最終屈從家庭壓力,與他分手。

在他心灰意冷、決定放棄寫作時,卻時來運轉,一篇《太陽的恥辱》引來名家賞識與爭論,他一舉成名,成為搶手作家。功成名就的馬丁翻身了,從前藐視、打擊他的人紛紛前來攀關係,羅絲也來要求復合,對人類感到幻滅的馬丁,最終以自殺求得解脫。

在馬丁勤奮的寫作力爭上游時,滿懷的夢想和希望,使他有勇氣克服一切精神與肉體的折磨。一旦到達頂峰,最初的欣喜消失之後,迎上來的卻是再無目標的未來。


或許看得太透徹的作家,總會面臨到這般眼前無路,卻不想再回頭的關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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