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現實的善意

坐在冷氣房裡同情辛勤的農夫，在電腦前為保護生態的運動按讚聲援，看著新聞中落海的難民而悲傷流淚，捐個便當錢給地震災民讓我有日行一善的快樂，在咖啡廳和朋友爭論法律對弱勢的不公…我們真是自己所以為的那個好人嗎？

失眠的夜裡，被睡前看的影像勾起這些思緒，索性起來繼續看未完的電影。這部2014金棕櫚獎最佳影片、長達三個多小時的土耳其電影「冬日甦醒」，說的正是上流知識份子生活在窮鄉裡的矛盾故事。

土耳其國家自然遺產的所在地卡帕多奇亞，空曠荒涼的地景，草原上奔馳的野馬，傍著岩石鑿居的房舍，隨著四季的變化，奇特優美的風景格外孤絕。擁有大批土地和房產的退休演員亞汀開了一家旅店，吸引了不少外國觀光客和冒險家來拜訪。

為了保留房子和週圍原始樸拙的景色，週邊的道路不舖石子或水泥，下過雨後，向他承租房子的房客和鄉下教士總得鞋上沾滿泥才能見到他。他待在洞穴般的屋裡，有司機有佣人為他打點一切，有討債員替他應付煩人的收租雜事，舒適的用著手機電腦和網路，每週為報社寫作專欄，義正辭嚴的批評讓他看不慣的傳統與異端。

離婚回家的姐姐奈霞聰明直率，指出他總是批評自己不了解的事，但成天忙於思考的奈霞卻有著奇特的哲學，深信人們只要不反抗惡行，作惡之人自會良心不安而懺悔改過。亞汀年輕的妻子妮荷則直指她的這套論調像肥皂劇，奈霞受不了批評，終於決定回到前夫身邊，去實踐她感化惡行的神聖義務。

妮荷和亞汀這對老夫少妻成天各忙各的，早已貌合神離。妮荷忙著組織善心人士，毫無章法的為小學校舍募款，並從中得到自信與成就感。「通往地獄的路是由善意舖成的」，亞汀用這句話批評妻子的天真，也為了保全自己生活的安逸，拿出年長丈夫的權威和大道理，極力反對她的慈善事業。

夫妻倆爭吵之餘，都宣稱他們可以拋下這裡的無趣，到伊斯坦堡去追求更好的生活。亞汀果然準備好行李，讓司機冒著大雪載他到火車站去。但是猶豫半天，他還是沒搭車到伊斯坦堡去，卻要司機載他到遠處一位朋友的農場，吩咐司機不可讓家人知道他沒離開，在溫暖的屋裡喝酒，繼續聊著生哲理，卻被他瞧不起的小學教師引用莎士比亞譏刺：「良知是懦夫才用的詞彙，是用來喝阻強者的藉口」。

當妮荷自作主張，到與丈夫有過衝突的窮房客家送上大把鈔票，卻被自尊心極強的房客扔進火爐，這位天使當場被拆穿了她行善背後的自利心。

電影的節奏雖慢，也沒有太多情節衝突，精采的對白卻常讓我發笑，也戳中我和主角相若的無聊偽善。藝術和商業電影的差別，或許就在這裡，它使觀眾不只得到填滿空閒的娛樂，還像一面鏡子，讓觀眾照見自己無意識的醜相。捨不得錯過每一幕絕美的畫面，和每句有意思的台詞，我分了三次才總算看完這部長片。

受到契訶夫的劇本「三姐妹」「櫻桃園」的啟發，這部電影也有類似的悠緩基調。無所是事的地主們成天坐在舒適的莊園裡，維持優雅的姿態，談論藝術和人生哲學、對人類懷抱的大愛與理想，偶而嚷著要改變生活，要到首都去尋求更廣闊的世界，彷彿自己無所不能。一旦面對現實的窮人時，卻流露出驚惶的神色，或本能的鄙夷和抗拒。仔細一想，這不也正是我們這些都市文青的寫照？

無論我們到哪裡去旅行，看遍多少奇景異事，沒有深入當地生活的觀光客，只能是風景的蒐集者，如同亞汀接待的旅客一樣。亞汀以身為從未演過連續劇的戲劇演員自傲，旅店名「奧賽羅」引用自莎士比亞，宣稱他要寫一部大書「土耳其戲劇史」，並且把名演員奧瑪雪瑞夫的話奉為規皋：「演戲最重要的是誠實」。

但我想幫他修改一下這句話：「演戲和人生一樣，最重要的是設法相信自己是誠實的」。幸而亞汀最終醒悟出自己的虛假，回到家裡，坦承他離不開妻子，也開始動筆寫他的大作。陰沈的雪地盡頭，露出了一線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