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8日 星期二

詩在生活中

我們總愛想像「文如其人」,於是就有了李白的飄逸、蘇東坡的豪邁和陶淵明的恬淡。其實這些文人也只是凡人,凡人決不可能只有一面。

陶淵明的「不為五斗米折腰」,或許是當年的魯蛇,卻是今日務農文青的前輩。看天吃飯,吃不飽也餓不死,與其悲歎命苦,不如挑點快樂的事入詩,比較能療癒做田的辛勞。於是我們才能欣賞「采菊東籬下」的悠然,體會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同時,並不覺得他在美化農事的辛勞,更多的是一種吾願已足的幸福感。


雖然真實的畫面,只是「草盛豆苗稀」的荒田,五個頑愚兒子的糾纏,破屋與老妻的現實生活,有時還要去乞食的辛酸:「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裏,叩門拙言辭。」儘管生活上諸多不如意,卻不妨礙他想像桃花源的幽美,和偶然激情四射的幻想。

我特別鍾愛的,是被道貌岸然的文評家批為下品的「閒情賦」,能看見老陶溫熱的人性,和全面性的文學才華。他借用了楚辭以來描寫美人的細膩與渴慕的文脈,去掉那些寶石芳草的華美意象,更多貼近日常的比喻和大膽想像,更顯情感真摰。

「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髮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於華妝。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於三秋;悲文茵之代禦,方經年而見求。」

為求接近所愛之人,他希望化為她的衣領、腰帶、髮油和眉粉,甚至是床上的涼席。然而這些都是身外之物,長相左右只能是妄想。戀愛若化為真實,進入洞房,就怕還不如想像的美。因此窮老頭只能做做夢,回頭去讀讀詩經,舒解那可望不可即的徒勞戀情。

當然情詩可以只是個寓言,美人也未必真有其人,不過這些太貼近肌膚的想像文字,可大大嚇壞了那些表裡不一的古代文人們,無法原諒一位淡泊近自然的老隱士,竟能寫出不顧體面的艷情詩。

但是陶淵明的可愛,就在他揚棄虛偽的世俗價值,找回真我,與老農平民更貼近,這才能誠實寫出凡人皆有的悲喜煩憂和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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