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日 星期二

死亡之歌

華人社會很怕「死」這個字:電梯按鈕沒有四樓,餐廳服務生帶位時要說「三加一」位,路過喪家時要小孩轉頭別去看。宜蘭有個櫻花陵園,視野絕佳,可以遠眺龜山島,也規劃成設施極好的免費營地,只是露營的同伴們多有忌諱,試膽大會至今還沒成行。大約孔老夫子「未知生,焉知死」的教訓太強大,雖然死亡就像屋裡的大象,我們還是寧可別過頭不去注視它。

有機會到靈骨塔或墓園去時,我特別喜歡看那些陌生墓碑和骨灰罐上簡單記載的亡者生平,還有逐漸模糊的小照,想像他們生前是什麼樣的人,也能從墓前清潔或供花,看出他身後是否還被懷念。

有一回看到電視劇「李娃傳」,床頭金盡的富家公子鄭元和流落街頭,為了混口飯吃,找到「凶肆歌者」這份差事,也就是在送葬隊伍中唱輓歌。因為想到自己從天堂墮落至此的身世,百感交集,歌聲格外悲切動人,在鬥輓歌的擂台上一鳴驚人。那回我看到的就是輓歌大賽這段戲,忘了演員是誰,但那旋律和歌聲的確令我驚艷,至今不忘,歌詞如下:「天地無窮極,陰陽轉相因。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

立刻去查書翻找,原來是出自曹植的《薤露行》。恰好那時要自訂題目寫份魏晉文學的報告,輓歌就成了我的主題。那時文人流行寫輓歌,當然不是學鄭元和去混飯,而是借文抒情,特別是有感於人生短暫,更該把握時間去做番大事,而不是一味沈溺在悼亡者的感傷之中。曹植可算是開風氣之先,雖然他的抱負在今天看來有點功利,不過至少得其所願的留了名。

寫小說避不開死亡,為了情節所需,必須讓一個可愛或可憐的角色死去時,我總要在心裡替他們留個小位置,連死去的乳房也要在女主人身上留個刺青:〞只見淡淡的疤痕上有個立體墓碑,碑上是一枝帶葉的紅玫瑰,銘刻著乳房的生卒年份,曼蒂把下方的荷蘭文墓誌銘譯給她聽:
「她曾經美麗,也把三個孩子餵養成人。」她淘氣的眨眨眼:「不錯吧?兩句話就總結她的一生。」〞

西方人有哲學的傳統與訓練,對待死亡的態度比華人開放也幽默得多,自撰的墓誌銘常能留下讓人追思的餘韻。例如海明威的:「恕我不起來了!」詩人濟慈:「裡面躺著一個人,他的名字是寫在水上的。」魯迅頗受西方文化影響,從不溫良恭儉讓,他的墓誌銘簡單總結了自己的一生,也幽了死神一默:「一個也不寬恕!」

在柏林,有天閒逛到一座小公園,夏天美好的周末,草地上有野餐的家庭,一角的遊樂場沙坑鞦韆都有,許多小小孩在嬉戲,仔細一瞧,其實那是教堂後方的小墓園。孩子們的笑聲,親密的娓娓閒話,美味的食物,死者想必也不再寂寞。

P.S.1.曹植《薤露行》
天地無窮極,陰陽轉相因。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願得展功勤,輸力於明君。懷此王佐才,慷慨獨不群。鱗介尊神龍,走獸宗麒麟。蟲獸猶知德,何況於士人?孔氏刪詩書,王業粲已分。騁我徑寸翰,流藻垂華芬。

2.想起北島這首詩「回答」裡的名句,也很有點魯迅的味道。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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