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沒寄出的情書

「十六歲的結業式」是我出版過的唯一一本網路小說。2000年時窩在美國寫小說，網路還是電話撥接式的，要投稿回台灣，還不能用電子郵件寄附檔，得印成紙本再投寄，郵資太貴，索性就丟到小說網站張貼，可以得到讀者的即時回饋也不錯。

之前有點瞧不起網路小說，貼上去就像衛生紙一樣，幫讀者排泄完情緒，隨手即丟。不過接到網路出版社的合約，還挺驚訝的，沒想到我這一路從少女寫到歐巴桑的故事，在網路上也會有人看。後來出版社倒閉，書也就跟著絕版了。上網去查，大約只剩二手書店還能找到庫存出清的書。看到對岸有人把這本推薦為拉拉小說，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我寫的是GL小說！怪不得也可以躋身網路小說之列。

不過重新整理這篇舊作，電腦裡卻怎麼也找不到出書的長篇檔案，只找得到五萬字左右的初稿版本。基礎架構一樣，內谷和細節卻有很大的差別，完全想不起來是怎麼出十萬多字的連續劇版本，大約是編輯這麼拜託：「因為要出單行本，字數太少撐不起來，所以無論如何，拜託再加油添醋一下」吧？

為了賺零用錢，瞎掰又是小說家的本事，一點也不難，憑空添了幾個原來沒有的人物和插曲，前後文再做些調整重寫，由少女到中年，充滿喜怒哀樂的一生便順暢的完成了一本書。

重看剔肉去皮的初版，緊密的骨架和毫不累贅的敘事，其比較貼近當時的心情。這是一封從未寄出的情書，書中那個神秘的幽靈趙秀音始終在我心上，至今她還是16歲，沈默秀麗而輕盈遙遠。在那個同性戀還是禁忌的年代，女校的環境關不住初萌的情思，對同學的傾慕與欣賞無法成為友誼，只得潛為暗戀，卻與性無關，相信這是許多女孩都有過的感情記憶。

人與人在同一個時空下相遇，未必能有交集，但我很難忘記某些人特殊的氣息與光芒，曾經如何點亮原本平淡無奇的生活。那是相機拍不來，終將湮滅的記憶，唯有寫作，用文字去定錨，曾有的傻氣和悸動，青澀與輕率，轉瞬即逝的美麗，我才能把它化為有形的永恆。

美好的形象與感情，也有可能是一場因距離而生的誤會。如此跌撞走過年輕，暗戀過幾個人(男性居多)，我才發現我愛上的不是那個真正的人，而是自己塑造出來的完美形象，還有那份求之不得的酸楚甜蜜，這些都是詩句最好的養份。一位藝術家或戀人，往往由此誕生。

再回到這篇小說，滿懷夢幻的青春少女，被歲月和現實摧殘成臃腫嘮叨的歐巴桑，固然是生命的不堪，但也是小說最有趣的泉源。記得一二十歲時，我常在鏡子裡看著自己光滑青春的臉，想像它被蝕刻出深深的法令紋，鬢邊冒出白茅的模樣，巴不得快點變老。三十歲時，我很高興自己決定實現寫作的夢想，擺脫了二十幾歲時到處晃蕩的茫然和空虛。四十歲時，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孩子，想像他們將會變成什麼樣的少年，會做什麼樣的夢。唯有到了某種年紀，才會發現最好的時光，不是青春，而是用心感受過的每一段情與景。

坐在咖啡館裡寫作，對我來說是天方夜譚。別人的對話，奇妙的表情，旁若無人的姿態或太有意識的舉動，全都藏著待我挖掘的故事，怎能捨得不看不聽？年輕時寫小說，寫的盡是自己的心事，肚臍眼寫多了便覺得人生空虛，文學已死。如今寫小說，卻同時滿足了我沒能當演員的遺憾，搜尋與自己相近的經驗，放進部份的性情與想像。在虛構的世界裡，我寫下更多的情書，給我未曾謀面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