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8日 星期日

人皮紙



十四歲那年,他才剛在老家門貼好春聯,沒來得及和村裡的孩子們放過除歲鞭炮,就給路過的一夥強盜兵硬拉了去。背山渡海,原本嬌嫩的皮膚被臭蟲蠻草一再咬嚙,被尖銳的岩片蛇牙削爛了,老繭新疤,外加一枚彈殼的英勇戳記。



他本沒好好唸過幾天書,倒是在駐守東沙島時,聽同袍切齒議論,和人爭讀戰情決報和總統文告時,胸中積累了幾百個響錚錚的方塊字,那般的悅耳痛快,比他自己的心底話還要深邃感人,恨不得這些比槍火白刃還美麗的口號全在一夜間實現。仗著酒意,他裸著上身讓弟兄一刀一劃地刻下:殺朱拔毛、還我河山,左右胳臂各一句。背上還繡了幅光芒萬丈的青天白日。這等豪氣,不好似岳飛麼?芒刺在背,願心總有實現的一天。他只遺憾當年沒來得及讓他老娘親手刻上。

一年年過去了,文告上的字眼愈來愈氣弱,眼看著沒經過炮仗的少尉平步青雲戴了星,無能的官員給踢出了聯合國,最後被美國這個外強中乾的戰友給出賣了。他紅著眼和一夥袍澤淋漓寫了一夜的大報和抗議書,打算第二天一早上總統府去控訴賣國賊,但是一道軍令就禁了他們的足:國家有難,軍人更該理性堅守崗位。事後他從報上看到,許多近乎他手書的複製品在街頭飄舞著,和他相倣的臉孔扭曲哀哭著。日子一長,這些憤慨不平的怒吼最終證明是徒勞了,外國的沈默和無關痛癢的同情,政府上下勵精圖治的務實作風,不論軍中或報上,沒人再提起這件恨事。

退伍之後,四處拜訪過昔日的長官和老朋友,他總算在老李的餃子館裡安頓下來。老李作媒,介紹他老婆的姨表妹子,紅紙上寫了雙方生辰八字送去給相士算過,擇了日,送訂、宴客、拍照,這就結束了他光棍的歲月。雙喜床頭櫃上一幀結婚照夜夜震動,不到五年,窄小的屋裡便添了四張嘴巴。

安穩的日子過久了,不免靜極思動。他攢夠了錢,頂下了一間舖子賣家鄉麵,起初生意慘澹,多虧他賢慧溫順的老婆出點子,讓孩子們拿著他寫的宣傳單到街上去散發。他在軍中伙房受過調教,廚藝也算小有天份,不久居然做得有聲有色。他迷戀起鈔票,厭倦了方桌上耗神的輸贏,輾轉打聽到一家地下賭場,在他聽不懂的叱喝聲中胡亂擲了張牌,手氣居然神旺。旁人敬他一顆檳榔提神,嗆鼻的辛辣後是一陣令人心蕩的甘美,和小酒家那些騷浪的幼婊子一個味兒。

揉皺的孫中山和蔣中正在他褲襠裡輪番進出,煙酒浮篆在他鬆浮的臉上,風流債務瘢瘢記在他不可見人的所在。周遭啼的怨的罵的勸的,他全聽不見,酒一喝多,就要把這些用眼光鄙夷他的人全揍一頓才能消火,連最小的兒子也不放過。等到輸掉了兩根手指和最後一張房契,見到妻子留在梳妝台上的離家信,他這才恍悟到:這下子,他又是一條光身子了。

大家都背叛了他!妻兒、朋友、債主,都是一樣無情無義!老家?回是回得去,可連條認得的鬼影也沒有了。使他顛沛至此的、他愛的國家,至少能給他可以一點安慰罷?但是退輔會的毛丫頭只管修著尖紅的指甲講電話,壓低了足夠讓他聽得見的聲量說:「煩死了!來這裡找麻煩的老芋仔成天賴著不走,一個個像乞丐似的….

就算他走投無路,也是有骨氣的,去當乞丐也強如在這裡受氣!於是他頭也不回地推門出去。往後他在幾間餐館做過,也幹過衛生用品推銷員,但是不知道交了什麼霉運,最後流落到一個搖搖欲墜的眷村,靠著買賣字紙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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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看見這個枯瘦蒼白的老人費力地在樓梯間收集廢紙。夏天時衣不蔽體,臂上湮糊的刺青、細棍腿杜上蜈蚣似的爬著一條粗長縫線,一身可怖的疥癬膿瘡盛開著,我每次老遠見了他就躲。我用衛生的理由去向公寓管理員抗議,他告訴我這老人的故事,還笑說身這老頭每逢選舉開流水席或政客要替榮民平反申冤時最來勁。


這算時代的悲劇,還是性格造就的鬧劇?我無言按下了電梯鈕。許多人不也恰如一張紙,生來只為不同的用途而存在?各人身上寫滿自家哀樂,如這拾荒人一樣,往往不值一讀,等到火化灰飛,故事也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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