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9日 星期四

書評的主角

昨晚看到兩篇對朱天心新書「三十三年夢」的評論,
有點詫異,原來新一代的書評可以這麼尖酸?
字裡行間,更多的是表述評論者自己的背景和政治立場,
再以此為標準,批判這書不符合當下的主流信念。
我不由得疑惑:究竟書評的主角是誰?

資深女作家的有限視野、家國認同,
和她文學世家背景所帶來的優勢,
都不是這兩年才有的新鮮事了。
起步的時候,她的政治認同和文學品味是當時的主流,
也因此「擊壤歌」裡,對中國對總統府的孺慕之心,
不時來段日月山河的浪漫浩歎,師承胡蘭成的誇張華麗詞藻,
雖然教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還是羨慕那群穿綠制服的少女們飛揚跋扈的青春。

歷經多年的政治和社會變動,作家的觀點也做了若干修正,
她的政治認同顯然已經成為非主流的少數派。
不論我是否贊同她的政治觀點與文學美學品味,
能如此堅持「不認同的自由」,長年不與時人同調,
不迎合市場與大眾,
數年如一日的在咖啡館寫作,
需要相當的自信勇氣和紀律。
擁有與主流不同聲音的作家與書本,
這社會才稱得上是自由開放。

但很遺憾,在那兩篇新世代的書評裡,
我看到的卻是評論者以自身的「政治正確」和主流觀點為標竿,
去否定朱天心所記憶所相信的人事物。
以失望的讀者身份,
責備她沒有與時俱進,未能突破自己,對世事無知,不社會化,沈溺於個人世界,
甚且暗示她女兒參與「聶隱娘」的編劇也是託蔭於家世和人情。
雖然用字遣詞仍有文青漂亮的強悍,偶有成理之處,
但由評書轉為人身攻擊,是否也藐視了別人的認同自由?

也有人為朱天心在文中對家人、朋友乃至其他作家的批評太刻薄,
因而憤憤跳出來指責她,
卻忘了文中被點名的當事人才有資格抗議。
用作家的觀點偏狹和人格缺陷,
來詆毀他作品中的文學價值,
這招若能成功,今天我們可能就讀不到太宰治了。

曾經看過一篇大陸學者江弱水評蔣勳的文章,
雖然批評蔣著書治學過於鬆散的態度,
但他鉅細靡遺的挑出蔣勳對詩文詮釋的天馬行空和錯誤。
雖然引來大批蔣勳迷的抗議,
但能像他一樣翻書用功,
與之對辯的人卻幾乎是零。
就事論事,就文論文的評論,
而不是藉書評攻詰作者本人,
才是負面書評家的真本事。

朱天心這本書講的原是她一己所見所感所思,
寫的個別人物也是她所熟悉親近的,
無所謂對錯,她很誠實,
也不強迫讀者看書或認同她的記憶。
只不過在閱讀的過程中,
讀者總會有被作者的霸氣論述宰制的錯覺。
當你心生不快與不滿時,很簡單,
只要放下書本,就可以立即免除這種被迫害感。

曾經我寫過一篇對蘇偉貞幾部小說的評論,
彼時落後國外二十年的女性主義才剛流行到台灣,
後現代和解構主義大家似懂非懂,
我還用不太來那許多時髦詞彙。
只會批判她小說中自我陷溺和太依附男人與愛情的女性角色
對作家的個人背景沒有興趣也沒研究。
指導教授看了便退還給我,說:
「不喜歡她的書就別寫了,何苦呢?」
說的也是,但又找不到其它更有感的題目,
當下我就打消考博士班的念頭。

世事無常,誰能知道今日的政治正確,
經過下一個三十年的時移事往,
會不會又成了非主流的少數,
被年輕人嘲笑的保守落伍?
我們深信的理念或支持的政權,總會有消失的一天,
不值得為此滿懷敵意的劃分出「我們」和「他們」。
如同上次提到拒服兵役的以色列青年所說:
「我愛的是人,而不是國家」,
任何國徽名號,都不會比當下真實的人更重要。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永遠不會過時。
寫作者的高度,也不該建立在對名人的踐踏之上。

儘管不再被她的書吸引,
儘管無名作家對文學既得利益者的壟斷難免有點吃味,
我還是感謝朱天心,
用她固執不同流的文字,
為我們記憶了曾經昇平美好的台北,
和那些早已走入歷史的身影和世代。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