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8日 星期日

佩索亞"致馬利歐狄薩卡內羅的信"


今天寫信給你,是出於我多愁善感的需求--我有種必須對你說出的強烈痛苦。你很容易可以發現,我其實沒有話對你說,只是我今天發現,我置身在無底沮喪的最底層,這句子的荒謬就替我說出了一切。

我正面臨那種「我將不再有未來」的日子當中,只有被激烈苦惱的牆所拘縛的現在。河的另一岸,因為它是彼岸,便永遠不會是我們站立的地方:那也正是我所有痛苦的秘密來源。在許多碼頭有船隻往來,但沒有一艘開往生命不再痛苦的地方,也沒有任何一個碼頭能使人忘記一切。這些事都在許久以前發生,但我的悲傷卻在那之前就已開始。



如今日般能知覺的日子裡,我能從身上每個毛孔裡的意識感覺出,我是個被生活虐待的悲傷小孩。我被遺棄在一個聽不到別的孩子玩耍的角落,我查覺到手中有個破碎的玩具,是別人出於惡意嘲諷塞給我的。今天,三月十四日晚上九點十分,這似乎就是我生命的價值。
透過我的小房間沈默的窗戶可以看見花園,所有的鞦韆高高纏捲在它們吊掛的樹枝上,高不可及,即使我的幻想從我身上逃離,也無法盪著鞦韆忘掉此刻。

這多少就是我目前的靈魂狀態,沒有風格可言。就像在「水手」(註:佩索亞寫的獨幕劇)中守候的女人一樣,我的眼睛泫然欲泣,生命以啜飲的速度,以裂縫的細小,一點一滴痛苦著我。這一切都用小小的字體印在一本即將散落的書裡。

如果我不寫信給你,我也能發誓這信是真誠的,這些歇斯底里的聯想自然地從我的感覺噴湧而出。但你很清楚,在此時此刻,這些無法上演的悲劇就像茶杯或衣架一樣真實,它們在我的靈魂之中,就如同綠色在樹葉裡。

那正是王子何以未能統治的原因。這個句子很可笑,但現在這可笑的句子使我想哭。
如果我今天沒寄出這封信,也許明天會寄,重讀之後,我會花點時間打字作個備份,以便把其中一些句子和怪相放進「惶然錄」裡。那既不會減少我在寫信時所放進的真情,也不會稍減我無可逃避的痛苦。

最新消息。仍然在和德國打仗,苦難卻遠在之前便已開始。在另一邊的「生活」中,這一定會是某些政治諷刺畫的標題。

我感受到的並非真的瘋狂,而是一個受苦者被賜予的解放,一個靈魂彈跳時的機敏愉悅般的瘋狂。

我懷疑,感覺會是什麼顏色?

上千個擁抱,來自你的
費南多 佩索亞


P.S.--我一口氣寫完這封信,重讀時我發現,我一定得在明天寄給你之前弄個備份。不論在感情或智性方面,在這種神經質的沮喪基調上,這些自覺的痕跡和角落都如此個性鮮明…我很少能這麼完整表達出我的心理狀態。
你也同意吧?



譯者註:馬利歐狄薩卡內羅(Mario de Sa-Carneiro1890-1916)是葡萄牙現代主義詩人及小說家,他也許是佩索亞最親近的朋友,但他們的關係主要是文學方面的。他們在1912-1916年間頻繁通信,這段時期薩卡內羅經常在國外,但佩索亞的信幾乎都沒被保存下來。這封信寄往巴黎,大約就在薩卡內羅於尼斯飯店房裡吞下五瓶番木龞鹼(一種神經興奮劑)自殺前的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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