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7日 星期六

穿衣與看衣



        影劇版上常見到女明星吐露真情:「其實啊,我最愛穿的就是白襯衫和牛仔褲了。」話裡暗示:第一、她天生麗質,任是粗服亂頭也動人。第二、她樸素無華,瀟灑率性。但若真叫她成天穿著寬大的襯衫和牛仔褲上電視,她必定要大發嬌嗔:哪個女人捨得錯過讓自己美麗的機會?



         許多男人納悶,女人幹嘛每天出門前花那麼多時間挑衣服,明明衣櫃早就爆滿,還老是抱怨沒有衣服穿?其實女人或輕或重的衣服焦慮症,多半與一段難堪的回憶有關。我姐姐十四五歲時,和要好的同學假日到老師家補習,同學中有幾個家境不錯又會打扮的女孩子,她夾在其中,被師丈嘲笑是醜小鴨,這恥辱對於青春期的她如此刺痛,從此發憤要使自己變得漂亮,她的衣服狂到了今天仍令家人搖頭,現在她進入時尚雜誌社當服裝編輯,使得逛街和穿最時髦衣裝這兩項狂熱興趣變得理直氣壯。大學時一群人聚會,一個心直口快的男生當面批評一個清秀女孩的穿著,我不知道那總是甜甜微笑的女孩心裡是什麼滋味,卻很記得我們這些被他點名的學習範本當下的尷尬。初出社會,辦公室裡有個天天花枝招展的官太太,用長者的慈藹口吻,勸告我要多向另一位家境富裕全身名牌的同事學習穿衣術。逢著必須以實習指教授名義去小學拜訪時,我很不情願地穿上平日被冷凍在衣櫃角落的正式衣裙,謹慎莊重地面對校長和主任,答應他們要好好勸導實習老師們把頭髮染回黑色、避免穿尖頭鞋露肚低腰褲和無袖上衣。

        衣服可以是最佳的偽裝或個性展現的門面,對許多女人而言,卻比阿奇里斯的腳踝還致命。常聽到身邊女人感歎--要是穿錯了衣服,一整天的心情都會泡湯,若是在街上「撞衫」呢,這件衣服往後被冷凍或捐出去的機會就很大了。唸研究所時住學校宿舍,有個同學正在熱烈展開初次戀愛,她對康拉德或後殖民論述非常在行,對自己的外表卻很虛心,每逢有約會的前幾天,就提早挑好衣服穿給我看,要我給個意見。其實熱戀中的男人,最關切的還是女人衣服裡的身體,我不忍敗她的興,總是昧著良心說好看,好讓她高高興興去赴約。信心能使女人加倍自在可愛。後來畢業不到一年,她果然和男朋友順利結婚,並且得到了非常好的教職。

但是這虛榮並非女人專屬,男人要是有機會被讚美或被提醒,多少會像吃了智慧果的亞當一樣,突然意識到衣服的重要性。父親穿了半輩子的西裝,但每年出國旅行前,必會興緻勃勃地打點全新的普羅衫休閒褲,在紀念照裡份外神采奕奕,因為同行的朋友都誇他看來年輕了十歲。我的弟弟在二十歲以前有個壞習慣,每天迷糊醒來,隨手抓到什麼就穿什麼,即使是太小的女性運動衫也照樣往身上一套,就出門打球,完全不把家人的嘲笑當一會事。有一次家裡來了熟朋友,看見剛打完球回來的他詭異的組合:幾乎露出肚皮的迷你T恤、香蕉黃五分韻律褲,當場笑得滿地亂滾。多年以來,那身經典之作,一直是這朋友每次看見弟弟必會重提的老笑話。從此弟弟開始留心衣著,到外頭去被讚美的次數多了,每逢要買新衣時,必定央著姐姐們一同上街當顧問。這幾年遇到一些男同志,對衣服的敏感、談起各家品牌服裝配件時如數家珍,常令女人自歎不如。一般男人對穿衣這種小事表現的輕蔑不屑,或者正顯示他們身上的衣服不曾遭到批評或注意的幸運。

         時裝的日新月異,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進步和解放,第一夫人和積欠信用卡債的上班女郎穿著同款的香奈兒,年過六旬的寡婦也能穿女兒淘汰的艷紅七分緊身褲和挖肩恤衫到公園跳健康操,現代人不再只有旗袍中山裝可穿,選擇多了,人們可以隨心所欲變換風貌,卻又陷入另一種不自由。服裝的樣式不再有階級之分,卻考驗穿衣人對色彩和搭配美學的能力,時裝工業透過廣告和傳播,質感剪裁的高下、款式的流行和logo的有無,隱然又造成了都市裡愛美人士新的焦慮來源。除了順眼好看之外,每天穿衣還要顧慮天氣和場合。萬一下雨會糟蹋了好衣好鞋,要預估太陽露臉的強度和機率,要帶件可搭配的外套以防晚上回家時氣溫陡降,還要想今天是去開會還是郊遊,有沒有可能遇到某個重要人物,餐廳的座位宜不宜短裙….終於滿意了,往鏡前一站,要命!什麼時候又跑出這兩公分贅肉來?為了衣服的緣故,我對於可以穿睡衣在家工作的人由衷地妒羨。
女人走在街上,看的多半還是別的女人--特別是別的女人身上的衣服皮包鞋子,甚至會迸生出平常不曾有的勇氣,趕緊跑去問人家這件好看的裙子或領巾在哪裡買的,就怕錯失了驚艷的剎那,再也沒機會再與那件心儀的衣服重逢。這類搭訕,也算是誠心讚賞他人的美德。可惜的是,別人穿著好看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未必順眼,每個人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和真實的模樣總有段差距,無情的歲月又不斷改變我們的身體和相貌,無怪女人要花大把學費去修這門一輩子也學不完的藝術。

         服裝廣告喜歡用「穿出個性、表現自我」這些句子誘惑顧客掏錢,彷彿一穿上這些量產的成衣,人們就能輕易地鶴立雞群。然而初從國外來台北的朋友,或是離開一陣子又回來的人,常常詫異:怎麼街頭的女子都這般相像?剛才從西邊走過去的、怎麼又從南邊迎面走來?等他們多停留一星期,習慣了當下的流行符碼,認得的面孔也多了些的時候,就不致於大驚小怪。但我自己在街上閒看時,不免也有類似的錯覺。時尚工業操縱著追隨者的審美觀,善變而專制。春天粉綠嫩紅的柔美,夏季是細肩帶的性感熱情,秋冬是軍裝的帥氣嫵媚和晚宴的奢華,時而加上幾道復古調味料,近來時裝在有限循環中也漸漸露出技窮的窘態,頂多在安全範圍之內來點小小的創意或叛逆,服裝語言多少也反映出人們害怕落單、恐懼被視為異類的本性。同屬一個社團或階級的人,穿著風格多半神似,音樂會開場和休息時,可以見到這頭一群路易威登和愛馬士的愛好者擎著沛綠亞礦泉水歡快寒喧、那端三五個穿運動夾克的學生輪流傳看節目表。即使作怪如英國龐克或日本的烤肉妹竹筍族,或者偶然在台北街頭招搖而過的聖戰士美少女和雲州大儒俠,也無不在強調個性的同時,成為團體中模倣他人的一員而不自覺。

         用穿衣突出個別的自我,只是個夢想,但若作為算命依據,色彩的偏好、款式的選擇、扣鈕的方式、衣褶的清楚與否,有時比籠統的星座血型還可靠。在路上車上,緊盯別人的臉是不禮貌的,只要瞄一眼他們穿衣的方式,也足夠了解一個人在乎外表的程度和對金錢的看法了。夏天酷熱的某日,在捷運上遇見一對上了年紀的男女,男的高戴一頂阿爾卑斯風格的墨綠呢帽、紫紅西裝和金邊大墨鏡,女的濃妝、燙成密密小捲的長髮,額前吹得老高,用膠水砌起十幾年前流行過的雞冠、大紅紗長洋裝加黑底織金鬥牛士小外套、黑高跟涼鞋露出橘紅腳趾甲,是剛從北投結束一場那卡西嗎?在一車或馴順或張牙舞爪的現代服裝中,他們安詳地低聲交談,彷彿從舊年代一路走來的江湖中人。有個朋友擁有一件冬大衣,衣上有一付活動式的毛皮領,她笑說不知為什麼,每回穿大衣戴上那領子,往路邊一站,必然有陌生男子趨前搭訕,究竟是那魔術衣領會引發男人們某種神秘的遐想呢,還是穿上毛茸領的日子,她下意識希望自己比平時更具魅力?

         衣服本身可以是件藝術品,但不論一件衣服如何優雅或特別、廉價或高級,若不能讓穿衣者和身旁的人感覺自在愉快,終究只是一件沒有生命的衣服而已。

         作家和導演們構築未來世界時,不論是美好的酷炫或悲慘的,那世界裡的人多半穿著一襲白袍、帥氣的黑皮衣或銀亮的太空裝,除了尺寸有別,有的樣式甚至不分男女老幼。或許省卻挑選衣服的煩惱,人們能有更多的精力去建設更方便的機器、完美的組織與維持和平的法律制度,也許作家和導演們懷抱共產主義的理想,一式的衣服可消泯階級眾人平等,更可能的是,這些作家和導演以男性居多,所以無法了解:一個無法隨興改變衣著、不能在衣服上增添裝飾的世界,對於女人來說,都是最悲慘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