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角的悲哀

學生時代，不論哪個階段，班上總會有一兩個活寶，隨時都會冒出一句笑話，或憑著搞怪動作，把全班逗得大樂，連最嚴肅的老師也忍不住笑著作勢要打人。有他在的地方，就洋溢著歡樂，身邊的人總是處在笑一笑的期待中。

這樣的活寶同學，某天突然宣布要禁語一天，或者突然悲傷的哭出來，大家就頓時陷入不知所措的尷尬。活寶突然成了陌生人，少了他帶來的歡笑，那天的氣氛就變得很怪異。等他終於會笑了，繼續娛樂大家，生活又正常的運作了。

偶然和這樣的活寶獨處時，我總是很不自在，不知道該慫恿他搞笑，或是和他一搭一唱好，正經的話題也不對勁。他似乎常在大家面前坦露自己，一旦和他靠得很近時，卻發現我一點也不了解他，也說不上這人到底是可愛有趣還是可悲。

這矛盾的感覺，直到讀了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才豁然理解：或許他們對人、對世界也感到恐懼，唯有戴起討人歡心的面具，努力保持笑容，娛樂他人，才能躲避面對不完美的真實自我？

小說家山田宗樹向太宰治致敬，寫出「令人討厭的松子」悲慘的一生。因為害怕孤獨，想得到他人的愛與認同，小時候她用搞笑的鬼臉來吸引父親的注意。畢業後順利成為中學女教師，卻因為替偷竊的學生頂罪而被開除，被家人誤解而離家，一步步往社會底層沈淪。追隨各式各樣會毆打她的男人，想盡辦法討好他們，當土耳其浴女郎，甚至殺人入獄，最終卻淪為孤獨骯髒、惹鄰居嫌棄，最後被不良少年毒打至死的古怪老女人。

 改編電影的廣告詞是「即使被討厭，也不要一個人寂寞」。有人認為松子的悲劇，是因為她付出太多的愛卻得不到愛，但我覺得正好相反，松子之所以不被愛，是因為她從來沒好好愛過自己，所以也不知道如何愛人。她渴望從別人眼中確認自己的價值，以為拼努力迎合情人的期待就能被愛，結果卻把對方推得更遠。

這或許正是「被討厭的勇氣」這類書能暢銷的原因。身為群居動物，旁人的眼光和意見，總是能影響我們的情緒，也常是人們苦惱的根源。

個體心理學家阿德勒的原著，並不只提供速簡的心理安慰劑，只是現代人沒時間去深究害怕被討厭的遠因並且徹底破解，於是「做你自己」這句療癒的魔咒，便可以讓各種大眾心理學書變換作者和封面，一賣再賣。

但是買下這本書，每天睡前讀幾頁，是否真的就能擁有「即使被討厭也要堅持自我」的勇氣？恐怕沒有那麼神奇，特別是在流行資訊傳播更快速的今天，和他人更密切的連繫，往往使我們害怕落伍，怕和別人不一樣，或者希望得到他人認同。

「做你自己」，總是說比做還容易。在資訊浮躁的當下，所謂的「自己」，往往只剩下臉書上的打卡照、美顏自拍、短語心情，和渴望讚數增加的熱切。

人人都嚮往忠於自己的自由。但自由的代價，常是走出安全的舒適圈，換來沒有同伴的孤獨。在宣告「做你自己」之前，還是得由最難的「認識你自己」開始做起。唯有充份接納有缺陷又不討喜的自己，清楚自己的生活方向，我們才能承擔被討厭的寂寞壓力。